入夜,梅曾亮、邵懿辰、胡林翼等翰林们相约来贺喜。曾国藩守着受礼但不收礼金不参加他人宴席的信条,让这些翰林公们每人书写了一副对联,这样一来,既不扫大家的兴,又避免了受礼一说。场面不尴尬,宾主又都相宜,皆大欢喜。
为了不失信于自己,又能正常和上宪、同僚、同乡们交往,曾国藩可谓煞费苦心。
喜欢热闹的胡林翼这时却道:“涤生,我们哥几个商量了一下,墨迹我们固然要留下,但贺礼也是要送的。——你现在已是五品的官员了,五品顶戴走着来,这不怪人家奇怪,七品县令还有轿呢!——我们给你凑顶轿子钱吧!——也算给我们长长脸,也省得一些人乱嚼翰林院的舌头。”
梅曾亮也道:“我们都有轿子,你却没有,我们脸上也无光嘛,大清哪有五品官走着去办事房的?——传到当今圣上那儿,别误会成咱是故意出大清的丑,可不是麻烦!?”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大翰林哪,咱大清五品官的俸禄一年才八十两银子,支米八十斛,加上恩俸,也不过一百几十两的样子。这么点钱,除了穿衣服吃饭买几部书看,我用什么养轿夫啊!——湘乡一共才百十亩地,又一半儿是山坡,几大房合起来几十口人要吃饭,真有银子不继的那一天,我这宅子都可能赁不起啊!
——穷京官穷京官,各位不也是在靠家里的那点积财过活不是?”
这话触到了邵懿辰的痛处,他愤愤地说:“这几年各省不太平,我看一半儿是由民族差别引起的。旗人生下来就有俸禄,咱汉人——”
胡林翼接过话头道:“涤生,听说英中堂给你荐了个门房,我咋没见着?”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相府用过的人我用不起呀!——对了各位,有合适的给我再荐一个吧。没个门子,不能总让会馆的茶房给我跑腿儿学舌吧?如果还住会馆自没得说,我现在出来立门开府,还让人家跑腿学舌,没有道理呀!”
邵懿辰道:“涤生啊,门子的事我们自会给你留心的。”话锋一转:“咱们不是在八大院订了桌酒席给涤生道喜吗?——时辰是不是到了?”
胡林翼道:“倒忘了正事!——涤生啊,这回你该放驾了吧!我可是专给你点了碗八珍豆腐啦!——我们几位可是都没乘轿啊!”
曾国藩知道这回不能再推辞了,何况八大院也不是京城的名楼大饭庄,没有美酒佳肴,吃一顿也用不了几两银子,于是道一声“稍候”,进卧房换了一件便服,同着众人走出去。
不久,参加各种宴会题写对联、警语,在京城达官贵族中蔓延开来,渐成时尚。
有人说始作俑者是曾国藩,又有人说不是,曾国藩仅是一名穷翰林小京官而已,影响力没这么大。
不管是与不是,道光帝倒真的有点喜欢上曾国藩了。
五天以后,陈公源给曾国藩引荐了一个同乡叫周福禄的,来给他做跟班门房。
周福禄长相斯文,也粗略识得几个字,年约五旬,无须。
为了不让陈升之事重演,经周福禄同意,曾国藩将他改名为周升,以示告诫之意。
当夜,曾国藩在《过隙影》中作《傲奴诗》一首,诗云:君不见,萧郎老仆如家鸡,十年苔楚心不携。
君不见,卓氏雄资冠西蜀,颐使于人百人伏。
今我何为独不然?胸中无学手无钱。
平生意气自许颇,谁知傲奴乃过我。
昨者一语天地睽,公然对面相勃奚。
傲奴诽我未贤圣,我坐傲奴小不敬。
拂夜一去何翩翩,可怜傲骨撑青天!噫嘻呼;傲奴!安得好风吹汝门权要地;看汝仓皇换骨生百媚!后来;他给家人的信中也多次提及此事:门上陈升,一言不合而去;故余作《傲奴诗》。现换一周升作门上颇好。余读《易·旅卦》“丧其童仆”象曰:“以旅与下;其久义丧也。”解之者曰:“以旅与下者;谓视童仆如旅人;刻薄寡恩;漠然无情;则童仆亦将视主上如逆旅矣。“余待下虽不刻薄;而颇有视如逆旅之意;故人不尽意。以后余当视之如家人手足也;分虽严明而情贵用通。
对周升;曾国藩一有闲暇便与他谈古论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言传身教;主仍是主,仆仍是仆,但主仆之间的隔阂却是越来越小了。这也被士子们称之为奇。满人主奴之间的界线是极其分明的,无人肯混淆,这是满人的老祖宗立下的规矩。
为这不顾体例的事,英和还正儿八经上奏参了曾国藩一本,说曾国藩身为大清国官员,不顾身份不懂规矩,待下人如兄长,视奴仆若亲人,有违咱大清祖宗家法,并引经据典说,仆可以买卖,官员可以买卖吗?——任其胡闹,国将不国了!
——恳请皇上重办该员,以正国风。伏乞皇上圣鉴。
望着这不伦不类的奏折,道光帝长叹一口气,提笔在折子上批道:“英和年迈,老糊涂也。”
折子退回军机处,京城一时传为笑谈。
此后,百官私下都管英和叫“糊中堂”或“涂中堂”。
英和自此与曾国藩交恶。
曾国藩立门开府后的第四十天,湘乡老家的长工南家三哥便赶了过来。
南家三哥和曾家沾点偏亲,说是长工,曾家却谁都不把他当长工看:割麦时便同曾家大小一起割麦,渍麻时便一起渍麻。到年末,曾家总要分过去几担粮食酬劳他。曾家每遇有到外面去办的事情,总让他去办。长沙他是常去,曾国藩点翰林后,京城也是一年走一回。南家三哥身材不高,倒练就了一双快腿。
南家三哥这次进京,给大少爷带过来五坛腌菜、五双布鞋和五十两银子。
南家三哥把银子交给曾国藩后,用手指着坛子和鞋道:“大少爷,老太爷说,这五坛腌菜是特意给您做的,用的都是上好的菜根,都没放辣子。您打小身子骨弱,多吃菜根,补呢!——鞋是老太太和几房少奶奶赶做出来的,也不知合不合脚。”
曾国藩把一坛腌菜打开黄泥封口,见果然用的全是白菜根儿、苦瓜根儿等,品样达十几种之多,花花绿绿,煞是好看。
曾国藩用手抓起一根扔进嘴里,边嚼边道:“住会馆这几年,可把我馋坏了。以后,有进京的,常捎一些吧。咱那地儿,缺鱼缺肉都不打紧,只这腌菜不能缺,一年到头全靠它下饭呢。三哥呀,怎么没有带些苦菜呀?”
“大少爷不提,小的倒忘了——”南家三哥边说边打开包袱,从里面一摸便摸出一个小包袱,喜滋滋道:“这是干苦菜,做菜时让厨子放一些,既清肝火又开胃呢!大少爷呀,小的没想到您离家这么久,还是忘不了腌菜和苦菜。老太爷和老爷这回可该放心了。”
“咋?”曾国藩被说得一愣,“老太爷和老爷说什么了吗?”
南家三哥道:“其实也没什么,小的从家里动身时,老太爷特意交代,让小的别动声色,看大少爷吃腌菜时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如果喜欢,就把苦菜拿出来。如果不喜欢,苦菜就别往外拿了,大少爷肯定是忘了本了!”
“咳!”曾国藩长叹一口气,许久才道,“以前我不让家里捎腌菜,是因为会馆包伙食,我是日日夜夜都想自家的腌菜呀!——我曾家的腌菜,是曾家兴旺的根本哪。在湖南,家家都制腌菜,可像我曾家这种做法的,恐怕还没有!”
“是啊,靠着几十亩薄田不仅养活了几十口人,还供出个大翰林!全国都少见哪!”南家三哥也感慨不已。
第一部分 做官的第一要义第10节 翰林院全体震惊
曾家的腌菜的确不同于其他人家的腌菜,话得从曾国藩的太爷曾竟希说起。
曾竟希是靠给大户人家打短工的积蓄买得五分田的,十几年的光景便累到二十几亩。为了让菜地多出些银子,曾家的腌菜全都用菜根儿、菜叶来制做。如果菜根儿出得少,便用瓜皮洗净了代替,总要填满十几缸。苦瓜原本是湖南最常见也最不值钱的大路货,湖南几乎家家都用最好的菜来腌菜,但曾家却把好的都卖掉,只用苦瓜根儿来腌菜。
亲戚邻居们见曾家已过得有些气象,都认为曾家大可不必如此节俭。曾竟希却说:“菜根儿补肾,苦瓜根儿去火,都是宝哩!”
曾家什么都在变,气象也是一日胜似一日,但这腌菜的内容却一直没有变。湘乡人都说:“曾家吃菜根儿是吃顺口了!”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为了能让曾国藩安安稳稳地在京里做官,曾家老小一直都在勒紧肚皮过日子。
是岁,正四品鸿胪寺卿穆同果然被道光帝钦授浙江乡试副主考。
在翰林院见到礼部的咨文副本,曾国藩感觉出了座师穆彰阿在道光帝心目中的地位。因为穆同虽也出身两榜,但却是武科,惯玩拳脚,是个于四书五经一窍不通的人。这样的人竟然也能被外放出去协助主考组织一省的乡试,不是穆彰阿的作用,又会是哪个呢?——至于穆相让曾国藩也帮衬几句穆同的话,曾国藩答应是答应了,但却没有做,他也不敢做。
但当朝一品大学士、军机处首辅、道光帝眼中敢说敢做的人物,穆中堂对自己的得意门生还是越发看重了。
穆彰阿知道穆同于学问上是个大白点,全京城都知道,相信最圣明不过的道光帝也应该有所耳闻。——曾国藩偏偏是京城里公认的文章高手,而又是得宠的时候,除非他帮衬几句,穆同的愿望哪能实现。——这笔误记了的糊涂账,竟然使曾国藩仕途顺利了许多;想给曾国藩出点难题的人,因碍于穆老相爷的面子,也都作罢。
穆同;身为正四品的鸿胪寺卿,除掉每年的俸禄一百五十两、米一百五十斛之外,还有世袭的一份俸禄,也将近二百余两,再加上恩俸,一年的总收入不会低于七百两。——有士大夫阶层的收入何以还如此看重这趟皇差呢?
原来,钦命典试的官员不仅要从户部领取不菲的程仪——主考一般为二千两,副主考为一千两,——乡试结束时,地方上还有一份礼金赠送。乡试主考一般由两榜出身的翰林公(也须四品以上的官员)或三品以上文职大员充任,自然是文名鼎盛的文章高手了,乡试结束后要由地方上集些钱来孝敬,一般为二千两银子,等于又拿了一份程仪;副主考就可以不拘品级了,但也要是文章出众之人出任(穆同这种特殊情况除外),一般孝敬一千两银子,也和程仪相等。无非一个公开,一个不公开罢了。礼金多由一省的督抚或学政来转交,名为辛苦费,实带有贿赂的意思。当时有民谣云:“一任主考官,百姓吃十年”,“京官不外放,穷到能卖炕”。主要说的就是这种灰色收入。
其实,这种不成文的规矩早在康熙年间就出现了,只是还没有形成一定的数目。
那时候,京官赴省主持乡试,有的省给一千,有的省给两千,还有的送五百,主要是看肥省还是贫省。那时的乡试主考官还没程仪一说,只是由户部出些往来盘缠,年终的恩俸略高一些而已。康熙帝为了杜绝考试中的腐败现象,专让户部设了程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