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边换便服边道:“去了不就知道了?”
众人就簇拥着曾国藩走出去。
到了湖广会馆,众翰林才知道原来是唐鉴唐镜海先生到了。
曾国藩一见唐鉴,当先跨前一步就行大礼。
唐鉴一把拖住,哈哈大笑道:“老夫现在是山野村夫,断不敢受曾侍郎的大礼。
——快给曾大人看座!”
曾国藩脸色一红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恩师不受门生一拜,门生是断断不肯坐的!”挣扎着,勉强行了半个礼,这才坐下。
众翰林也都一一和唐鉴见过礼。
会馆的账房奉上茶来。
李鸿章略坐了坐,便走出去安排宴席事宜。
曾国藩两眼望定唐鉴,见唐鉴是愈发的矍铄了,虽然胸前飘着的雪白的胡子,已白到不能再白,但皮肤红润,气色极佳,仿佛修成的道士,一点儿也不显老态。
曾国藩动情地说道:“屈指算来,恩师已近三年没回京师了,还这般健康,真乃国家之
福啊!”
唐鉴略沉吟了一下,道:“老夫是奉诏参加宣宗成皇帝奉安大典的,刚刚从宫里面圣回来。涤生啊,老夫听会馆的人讲,你在刑部大牢被关了几夜?”
曾国藩道:“恩师啊,刑部大牢能关得天下所有人,为何关不得门生啊?”
唐鉴没有接曾国藩的话茬,而是自言自语道:“广西这次匪事大概要闹点大乱子,那姓洪的如果不及时拿下,后果不堪设想。老夫已向皇上推荐了林则徐林大人。”
曾国藩道:“林大人不是在福建原籍养病吗?——咳,说起来,都是夷人闹的。——听说广西那个姓洪的,也参加了个什么夷教?”
唐鉴道:“可不是嘛,要不地方官怎么一直置若罔闻呢!——老夫早就说,夷人在我大清布教早晚要出祸端。他们哪里是真在布教,分明是要让我大清裂国百姓裂宗啊!涤生啊,宣宗安寝,老夫就回转归籍,你在京师要保重啊!——圣人云,明哲保身!——家中老小还康泰吧?”
曾国藩答:“谢恩师挂怀,都还好。恩师饭后就同我回舍下去歇吧,虽粗茶淡饭,也还干净,门生也好早晚请教。如何?”
唐鉴大笑道:“谢了,老夫在京师还有几个朋友要会,就不去扰你了。你已是朝廷大员,有多少事情要做呀。”
曾国藩正要讲话,李鸿章这时进来道:“饭菜已经摆好了,请大人们入席吧。”
众人于是去饭厅用餐。
唐鉴坐了上首,曾国藩坐了二位,依次为李鸿章等十几名翰林。
唐鉴既是海内闻名的学者,又是天下公认的豪饮学士,而曾国藩却是酒不沾唇的理学大师。按大清官制,国丧期间,京师内外是严禁聚会娱乐的。——家宴自然不在其中,聚会只要无酒也不算违制。
所以,一坐下,曾国藩便提议,以茶代酒,具体事宜由李鸿章安排。
于是,每人的面前就都摆上了茶水。
曾国藩尝了一口,知道是龙井;唐鉴也尝了一口,吧吧嘴没言语。
李鸿章这时笑道:“唐大人素喜淡茶,学生是早就知道的。不知味道可对口?”
唐鉴道:“对口,对口,孺子可教也!”心里想的却是:此子的将来不可限量!
唐鉴很少论人,但他却清清楚楚地说了一句“孺子可教也”,分明是褒扬李鸿章。曾国藩一愣。
唐鉴的茶杯里装的是酒,这正是李翰林的机敏之处。
第二天早朝,咸丰帝当廷诏告了宣宗皇帝与仁宗孝和睿皇后的奉安日期,同时宣布,国丧期间,吏部的官员引见照常进行。
退朝后,又同时有三个谕旨下发各部院。
第一道谕旨是:在籍养疾的前云贵总督林则徐,即日起升授协办大学士、钦差大臣,驰赴广西督理军务,毋庸来京。
第二道谕旨是:升授肃顺为内阁学士。
第三道谕旨是:钦命刑部侍郎何桂清为江苏学政,望该员即日到任整饬江苏学治。
林则徐是大清的有功之臣,虽因夷案而被治罪,但很快就起用;如果不是病魔缠身,他就是上十个归籍养疾的折子,道光帝也不会应允。看咸丰帝的意思,林则徐的身体似已康复,广西“剿匪”之重任,顺理成章非他这样的能员莫属了。
肃顺迟早都要由后台走向前台,曾国藩只是没有料到会这么快。
何桂清的外放也在曾国藩的意料之中。京官不得外任是断难发财的,这也是杜受田对何桂清的照顾,实际也是这位得宠的侍讲学士做给百官看的:顺我者,予春风雨露,逆我者,给冰雹雪霜。
曾国藩把吏部的这份录有圣谕的官报收进案头的箱子里,随手拿过已经写好但尚末递进的“奏请简大员查广西剿匪真相,监察御史曲子亮就算闻风而奏也无罪”
的折子袖起来。他已经思考了一天一夜,仍举棋不定。递,还是不递?奕这个跛子皇帝的反复无常,让曾国藩真有些怕了。皇上反复无常,臣子誓必手足无措;皇上言而无信,臣子誓必心存疑惧。从古到今,莫不如是。
部值事入报:刚刚升授的内阁学士肃大人来礼部签到。
曾国藩急忙迎出去。
肃顺满面红光,已见过礼部的满、汉二尚书,正往曾国藩的办公房走来。
第五部分 一肩明月两袖清风第97节 大清之幸
按大清官制,内阁学士是从二品,礼部右侍郎是正二品,肃顺是理应步行至曾国藩的办公房中以下属见上司的礼仪见过曾国藩才对,曾国藩是无需迎出去的。礼部左侍郎是满官荣向,此时告假在籍养病,侍郎办公房内只有曾国藩一人视事。
一见曾国藩迎出来,肃顺紧走几步,老远就向曾国藩问安。
“曾大人,下官肃顺向您老请安了。——请受下官一拜!”说着就要行大礼。
曾国藩抢前一步拉起肃顺道:“肃大人快不要折杀本官!”
两个人一路厮让着跨进办公房。
值事官急忙泡了茶摆上,又向二位大人请了安,这才退出去。
肃顺笑着对曾国藩道:“下官以后可以经常侍候大人了。”
曾国藩知道肃顺在自谦,便笑道:“肃大人近来怎么尽把正话反说。——肃大人的前程,岂是时人所能料的?——皇上身边有肃大人这样的能臣,真大清之幸啊!”
肃顺微微一笑道:“‘能臣’二字下官可不敢当,但眼下的局面也真够皇上烦心的。——昨个晚上听皇上说,银库的存银只剩下一百七十余万两!广西还得增兵、增饷,林中堂的身体也不知能不能坚持到广西。——这大清,是全让一些庸臣给败坏了!”
曾国藩吃惊地瞪大双眼,他不相信这话会出自一位从二品的内阁学士之口,看肃顺的意思,大有替皇上整顿朝纲之心。
又是一个鳌拜!曾国藩在心里说,面上却不露一点痕迹。
曾国藩把折子悄悄地拿出来,悄声道:“有一个折子,本官拿不准是递还是不递。——请肃大人给拿个主意吧。”便把折子递过去。
肃顺毫不客气地接折在手,匆匆看起来,看毕,合上折子道:“全是穆中堂一人闹的,花沙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御史闻风而奏尚不获罪,怎么就对曲子亮例外?曾大人,你一会儿就把折子递进去,看皇上怎么说!郑祖琛把广西整成这个样子,天下皆知,穆党可恨!”他望了曾国藩一眼,忽然打住话头,站起身不好意思道:“下官也该告辞了。”
肃顺忽然想起听他讲话的人正是穆彰阿的首席弟子。
曾国藩顺势道:“肃大人走好。”
肃顺毫无顾忌地大步流星走出礼部衙门,乘绿呢大轿而去。
午饭后,曾国藩便将折子递进宫去。
回到府邸,大理寺卿、唐鉴的座下弟子,也是国内著名的理学大师倭仁,正在客厅候着。
曾国藩的轿子一进大门,周升便已告知倭仁来访多时,曾国藩见院内果然多了台绿呢大轿,就急忙下轿,边推门边道:“有劳恩师久候了!”
倭仁则慌忙站起来,一边见礼一边道:“下官是不请自来,叨你一顿豆腐!”
曾国藩一边还礼一边道:“荣幸荣幸。——来人,快换新茶。”一边忙不迭地更衣,又让倭仁升炕。
论官阶,倭仁是正三品,曾国藩是正二品,但因为曾国藩专跟倭仁学习过程、朱理学,所以曾国藩一直把倭仁同唐鉴一般看待。尽管倭仁是唐鉴的座下弟子,曾国藩仍师事之。
曾国藩亲自给倭仁斟了一杯茶,道:“门生近一年来没去府上拜望,还望恩师宽恕。”
倭仁道:“涤生啊,你我同入镜海师之门,能称我一声师兄已是高攀!你再一口一个恩师地叫,我可是要承受不起了。咳,涤生啊!你的性格我还不知道吗?你哪里是什么忙于公事,你是不想落结党的骂名啊!”
曾国藩笑一笑,不置可否,却抬头对外面道:“告诉厨下,晚饭加个猪皮冻、加个花生米——要油炸的那种,再去沽一斤老烧酒。”
外面答应一声,分明是刘保的声音,脚步声则渐渐远去。
“咳!”倭仁叹一口气,道:“涤生啊,听说,你这府邸还是赁的?”
曾国藩道:“老同僚啊,京师里的房子我如何能买得起哟!——不赁房,让这十几名下人住会馆不成?所幸这几年大、小总能有个缺份,还能过得去。这么一大家子,有半年不得缺份,轿夫我都用不起呀!”
倭仁沉思了一下道:“下个月,不知你我还能否领到俸禄。昨个听文中堂讲,山东、河南无缘无故地发起大水。”
曾国藩一愣,问:“照常理推算,这个季节黄河不作怪呀?”
倭仁道:“谁说不是呢!听穆中堂和季中堂讲,这次水势好像特猛,沿河大堤有十几处溃口,两岸有十几县淹得片瓦无存。——国库仅存银一百多万两,你让皇上拿什么赈灾呀!听说广西那个姓洪的已闹得很成气候了,占据了大半个广西去。昨儿晚上皇上把穆中堂好顿骂,听说恭亲王也挨了两句训呢!”
曾国藩忙问:“皇上不是让林中堂去广西督办军务了吗?”
倭仁道:“林则徐在福建侯官养病。福建到广西山高林密,虽说当地衙门派了官兵护卫,可也难保一帆风顺哪!何况,远水不解近渴呀!——等林则徐到了广西,姓洪的还不定闹腾成什么样呢!”
曾国藩万没想到广西的“匪事”这么严重!姓洪的都占据了大半个广西,京师百官还跟没事儿人似的,而国库乏银的情况也进一步得到了证实。曾国藩的一颗心霎时悬起来。
倭仁见曾国藩没言语,便掏出随身携带的水烟吸了起来。曾国藩原本已戒了纸烟了,这时一见倭仁吞云吐雾,嗓子也开始有些痒。他本能地冲外面喊:“刘横啊,去到周升哪儿给我要颗现成的纸烟来。”
外面答应一声,分明是刘横。
倭仁笑着把水烟枪递过去,道:“你不嫌弃下官的口嗅,也将就着吸一口吧,是正宗奉天府的大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