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强常常出人意料。
鸡呜村是肯定不回去了。马二年准备送柳真清回沔水镇。严师长的死使马二年更加
感到了这个任务的重要性。
“不!我不回沔水。”
“这是严师长交给我的任务。他亲口对我说的呀。”马二年提到“严师长”三个字
就泪如泉涌;
柳真清没有泪。她说:“我会听他的话,最终会回沔水镇办教育的。但现在我要为
他伸冤,我要找贺龙!找段德昌!找湘鄂西分局党代表夏曦!”
马二年望着柳真清半晌说不出话来。
“柳先生,这怎么可能?他们都不在洪湖,都往鄂西那边去了。”
柳真清说:“我去鄂西!”
“柳先生,成百上千里的路,那是大山区呀。”
“要知道,我这就动身去鄂西!”
马二年的豪气被激发了起来。
“柳先生,我送您去鄂西,我也要见大干部,要为严师长伸冤。”
“二年,你是战士又是党员,你得服从你们党的纪律,你得回部队去。”
马二年又哭起来,说:“我不想在党了,我也不回部队了,我搞不清楚革命了,我
告完了状回到乡里种田去了。”
柳真清说:“这样也好。”
马二年陪着柳真清踏上了去鄂西的路。
鄂西是湖北与四川交界的山区,山势险峻,水流湍急。一进山区几乎无路可走,古
人遗留下来的栈道悬在山崖边,木头早已腐朽,当地山民都不敢攀登。在那乱世里,更
不用说大山区隐藏着多少毒蛇猛兽,江洋大盗了。
柳真清马二年这一行那艰难困苦的程度是怎么想象也不过份。他们走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他们饿过,病过,冻过,迷过路,与野兽搏斗过,被强盗掠去过,被少数民族射
伤过……世上的苦都让他们受了一遍。柳真清一个千金小姐,一个文弱女先生,哪曾遭
过这种罪?好多次实在受不了就想跳下悬崖了此一生,幸亏有个马二年。
他们沿着红三军的踪迹穿过了鄂西的房县、保康、南漳,又从巴东守八崖渡过长江
南下,一九三三年春天终于到达了鹤峰县金果坪,经过屡次整编后的红三军军部驻扎在
这里。这时的贺龙为红三军军长,段德昌为红九师师长。
从去年秋天开始,柳真清染上了疟疾。断断续续迁延到春季还不见痊愈。到金果坪
的这一天她又发了病。当马二年搀扶着她向一家山民求助时,山民问:“这是你奶奶还
是你妈?”
柳真清听见了这话,闭着眼睛,泪珠直滚。
柳真清瘦得皮包骨头,脸上皱纹累累,皮肤上结满疮痴,头发脱落得半秃了。就是
马二年都想不起她从前的模样来。
柳真清说:“贺军长肯定不认识我了。我得休息两天,恢复一下。”
马二年说:“好的。正好我可以先摸摸情况。”
伸冤雪恨的日子就在眼前,柳真清的心里燃起了希望。她在门口靠着晒太阳,有一
次远远看见了贺军长。她喃喃地叫着:“贺龙。贺龙。”她竟像孩子一样,怀着一种即
将吃到甜点心的喜悦睡着了。她太累太虚弱了。她这一觉睡得非常美好非常踏实,睡了
整整一天一夜,像死过去一样。
15
一九三三年五月一日清晨,柳真清和马二年都以为这天是个好日子。
早上起来,柳真清认真地洗了脸,梳了头,借了房东大娘最好的一套衣裳。走到户
外,春光明媚,漫山遍野是盛开的映山红。柳真清摘了一朵白色的映山红戴在鬓角,对
马二年说:“待会儿我要告诉贺军长我在为严师长戴孝。”
这天红三军在金果坪召开全军将士大会。几乎所有高级将领都到会。柳真清准备去
会场上等着,大会一散她就走上司令台,她将对司令台的全部将领痛诉严壮父的惨死。
柳真清在会场后边的树丛中坐着,心怦怦乱跳。她很怕自己到时候缺乏跳上司令台
的勇气。她紧张地默念着词儿,以至于党中央代表,湘鄂西省委书记夏曦的讲话她一句
都没听进去。
蓦然,一声惊雷在她耳旁炸响,大会主持人用那洪亮的嗓音宣布:“把红九师师长
段德昌押上来!”
段德昌五花大绑被推上台来。
段德昌叫道:“贺总!贺总!请求你给我四十条短枪下洪湖。三年以后,如果恢复
不了洪湖根据地,我提头见你!”
夏曦一拍桌子,说:“段德昌,你还执迷不悟!洪湖丢失的原因就是‘肃反’不彻
底!给你枪又有什么用?”
贺龙以军人的姿态威严地坐着,望着远方,一言不发,只是一口接一口抽他那特制
的“雪前”。
柳真清全身一点一点地冰凉着。她虚汗直冒,耳朵轰鸣,她没听见枪声,光是看见
有人举起枪,看见段德昌像舞蹈一样跳了起来,旋转着旋转着,以别扭的姿态倒下去,
鲜血如同小溪从他胸口奔流出来。
马二年说:“柳先生,我们走吧。”
柳真清摇头。“我要看。”她说。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着好奇,仿佛她一点
儿都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司令部下红九师的战士笔直地肃立着,他们征尘未扫,胜利的喜悦还没来得及表达,
因为他们在段师长率领下刚刚击退偷袭军部的国民党匪兵。他们还以为开大会是庆功表
彰呢。所有人的眼睛都和柳真清一样好奇得不得了。但战士们的好奇只是一瞬间的,紧
接着他们愤怒了。他们顾不得司令台上夏曦的指责,全体摘帽,放声痛哭。
柳真清听到了像山雷一样滚动的红军战士的哭声,她真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哭,而
不拿枪自卫,他们每人都有枪呢。
马二年也忍不住擤鼻涕抹泪。
柳真清说:“你哭什么?”
柳真清又说:“他们哭什么?”
马二年迷惑地看着柳真清。
柳真清说:“我觉得非常奇怪,你们都哭什么?你们也可以拿枪打夏曦呀。”
慌得马二年直摇手制止柳真清。柳真清咯咯地笑起来,马二年这才明白柳真清出毛
病了。
柳真清这一下几种病症一起发作,倒在床上就起不来了。整日里不是发寒就是发冷,
昏沉沉一点米水都灌不进。还一阵一阵大嚷大叫杀人什么的。眼看瞒不住,马二年就把
他们的经历一点一滴都告诉了房东。哪知房东的儿子也是苏维埃干部,在“肃反”时也
被处决了。大家抱头痛哭一场,房东开始竭尽全力医护柳真清。房东是个樵夫,很懂中
草药。带着马二年进深山老林挖了一些药来,柳真清总算慢慢好了起来。马二年很担心
她别的病治得好,疯病治不好,谁知柳真清没有疯。脑子清醒而冷静,就是营养不良,
身体太虚弱。
在养病的日子里,柳真清想了许多许多。
山里人家少,清静。房东常进山砍柴采药,房东大娘就侍弄山坡上的几块菜地。这
家也有一条狗,是只猎犬,哪儿稍有动静就据地作势,十分威武。它的名字叫花虎,柳
真清常因它想起迷糊。
“二年,洪湖成了白区,你回不去了。往后你想做什么呢?”
马二年说:“还是想做知识分子。还是想当红军。就是不敢在党里了。”
马二年反问:“柳先生您呢?”
“我养好病回沔水镇。教书。我们家办了一个很大的学校。”
“也叫列宁学校吧?”
“不,叫萃英女子学校。”
“专门收女的?”
“对。”
“不收男的?”
“不收。还是女孩子好。还是萃英好。你看人怪不怪?从前我非常讨厌萃英,恨不
得一下子逃出来。现在出来了,又巴不得一下子回去。”
柳真清苦笑道:“你说是啸秋漂亮还是严壮父漂亮?”
马二年说:“我们师长漂亮。党代表长得像个女人。”
“是啊。现在我和你看法一样。但过去在武汉读书时,啸秋真是个漂亮人物。”
马二年执拗地说:“像个女人,屁股那么大。”
柳真清被逗乐了。
“人哪人,人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动物呢?”
明月在他们的闲聊中升上了山坡,树林变得好看起来。一个女大学生,一个只上过
扫盲班的农村战士就这么探讨着人生的许多问题。平静地不紧不慢地躲在山里舔自己心
灵的创伤。他们从不提及哪一个人的死。在这一点上,他们居然高度地默契。
16
柳真清有个预感:她这辈子总还会见到啸秋。所以,她千方百计地保留着那支八音
小手枪。一路上凡有风吹草动,她总是首先藏枪。她对这支枪的保护胜过了对自己的生
命的保护。为什么呢?她不知道,她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觉。
就在柳真清准备离开金果坪的时候,传来了国民党十万军队围剿金果坪的消息。金
果坪喧闹起来。老百姓夜里和衣睡觉,红军的部队在街上开过来开过去。
一天半夜,突然枪声大作,人马嘶鸣。人们从床上跳起来,背起包袱,赶上羊群往
深山里钻。红军军部紧急撤退,一阵阵马蹄声响彻大街小巷。
柳真清突然看见了啸秋。
啸秋牵着马,和另外几个牵着马的干部站在路边商议着什么。啸秋说话的声音急切
响亮,一声声叫柳真清心里发颤。柳真清松开房东大娘的手,蹲下身假装提鞋子。人流
立刻卷走了房东大娘和马二年。柳真清悄悄掏出了手枪,沿着房屋的墙根潜了过去。
柳真清站在离啸秋几步远的屋檐下瞄准了他的背后。只要她轻轻扣动扳机,这个流
氓、骗子、刽子手,假革命——这全是柳真清为啸秋下的结论——就在世界上消亡了。
柳真清的双手直哆嗦。她努力不去想“杀人”这个词。她鼓励自己要镇定,开枪!
她命令自己的手:开枪呀!
啸秋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他突然转过了身,当他看见一支枪的枪口正对着自己,一
张脸立刻极其恐怖地扭歪了,嘴唇往下撇着,似乎要哭要哀求。柳真清在这一刹那发现
啸秋是那么地丑陋。她毅然扣动了扳机——不料,子弹卡膛了。啸秋教她打枪的时候曾
不止一次地夸耀过这种手枪的优良性能,说它的卡膛率是万分之一。这个万分之一竟然
由天送给了啸秋。
柳真清甚至没有打算迅速排除手枪故障。她闭上眼睛等待啸秋的子弹射进她的胸膛。
但啸秋根本没有拔枪,他趁柳真清发愣的机会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啸秋在这一刻根本没认出柳真清。他只想躲开刺客,他得罪的人太多了。但他跑出
一段路后忽然记起了那熟悉的小手枪,还有持枪人那一双眼睛。他调转马头回到原地,
柳真清已经不在了。啸秋想:好毒辣的女人!她妈的!
啸秋一路上还不停地想:她怎么到了鄂西南?还想:她为什么要杀他?
柳真清成了啸秋一辈子的悬念。
在这个混乱的夜晚。柳真清和马二年从此失散了。
又是一年后的春天,柳真清回到了沔水镇。她选择天色昏暗的傍晚进的镇。她敲开
家里的大门后,饶丑货在门缝里看了她一眼就想关上门。柳真清说:“我就知道你认不
出我了。”
饶丑货再一端详,大惊失色。柳真清拍拍他的肩说:“别叫别叫。”
黄瑞仪晚饭后正看报纸。她穿着一件黑缎子背心,手腕上戴的是她家祖传的玉镯。
一只丰肥的麻猫儿在她脚边歇息。
柳真清叫了一声:“母亲。”
柳真清回家了。家里一片欢腾。仆人们围着她忙得团团转,一口一声“柳小姐”,
边叫边笑边滴答眼泪。柳真清洗完澡,换上从前的绸旗袍,在穿衣镜前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