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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逃避那可怕的人言是太难了,跟逃避自己的真心一样难。 你要是一扭身离开她,人们会说你是个好人。追求幸福是人的天性,而畏惧人言又是人生就的弱点。放弃追求就可以逃开那可怕的人言,然而心中就只剩了忍受。你要是能忍,人们又会说你是条好汉。然而,这好汉是因为害怕别人的舌头而得名的,并不是因为他不想得到爱情。
满天的星星。
他走在星空下面。
深不见底的天,就像广阔无边的海。
脚下的地球也像是一只漂泊的船。几十亿支桨在划,几十亿个声音哼着艄公的号子,在这黑色的海洋上划,在无限的空间中走,想要走向幸福,走了千万年……人,活着,并且想得到幸福。也许这正是宇宙间的悲剧,也许这才是痛苦的原因。追求的途中布满了痛苦。要么你别去追求,忍受、压抑、苟活,用许多面盾牌封锁住自己的心;要么就拼力去摇动这沉重的桨。两样之中你总得接受一样,没别的办法,因为你活着。尽管幸福的彼岸缥缈,还是不如摇动起双桨,只是因为否则就只有逆来顺受,只是因为不如此就更没有欢乐。摇吧,荡吧,走吧,反正也是活着,何不把自我压抑的力量都用在这沉重的桨上!缩到角落里去流泪,去咬破嘴唇,并不少费力气。摇吧,荡吧,即便摇不到幸福的彼岸,至少荡出自由的欢畅……
自尊是桨,自卑是桨头上碰到的第一个恶浪。
紧接着你就会碰上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当他奋力地摇起了桨,那些噩梦就几乎都变成了现实。
他们还是常常在一起。姑娘常常到他的小屋里来。
一般是在晚上。小台灯的光昏暗,但柔和。扫街的老头一见她来了,就不多呆,弄得她挺难为情。“您再呆会儿吧。”她说。老头摇摇头,笑笑,听得出来她这话说得并不情愿,老头不怪她。“他会生气吗?”老头走了,她惶然地问他。“不会。”他说。她还是不安心,愣愣地听着老头远去的脚步声,目光又变得遥远……老头的身世他们都听说过。许久,他们才又开始说别的事。她跟他讲很多事,单位里的事,外面的事,“唧哩呱啦”,又高兴起来。常常就忘记了时间。“鸡毛蒜皮,你真爱听我说?”她问他。当然真爱听,鸡毛蒜皮不绷着脸吓唬人。忽然想起时间已经太晚了,他们就一块儿编一个瞎话,以便她回家后可以平安无事。常常是编一个“单位里开会”的瞎话……
尽量不去想将来的事。他们爱,是真的;谁也不敢去想结局。想也想不清楚,命运不会像你想的那样去安排。
……最好的时光是在她下了夜班的时候,第二天是白班,她可以在他这儿呆一整天。她又说又笑,又连连打哈欠。“真困,得回家睡觉去了。”她一遍又一遍地这样说,仍然呆到了很晚。他送她到汽车站,一路上再编一个“加班”的瞎话……
他们有过那么一段好日子,最多隔一天就要见一次,见一次就呆很久,有很多话说。
……太阳在白杨树的枝叶间穿行,已经很低了,小路上横着树干长长的影子。他们走走歇歇,歇歇走走。
她忽然在他耳边小声说:“哼,你还不知足?”
“什么?”
“你说什么,——我!”她不好意思地笑。
“噢,谁说不知足了?”真憨,也许是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好。
她嗤嗤地笑个不停:“那你还老跟我吵架?”
“那叫什么吵架呀?!”他急了。她笑得更得意了。
他们有时候吵架,真可谓是替古人担忧,为了小说中的人物应该怎么办而争得脸红耳赤。
“别着那么大急,知足就行了。”她仍然开他的玩笑。
他却认真。他担心自己的小说总写不成;觉得自己什么本事也没有,不配得到她的爱。如果她爱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和他的情况一样的人,他也会在心里为她可惜。
“也许我什么都写不成……”他轻声叹息着说。
“别老想着写得成写不成。‘写就是了,干着就行了’,你自己说的话自己老忘!你……”她忽然不说了,觉出了他话中的另一种意思。
“够呛!”她说,看着他。
“什么够呛?”他发现她不大高兴,心里有些慌。
“别装傻,用我揭穿你话里的另一种意思吗?”
他没争辩。他知道,她爱他绝不是因为认定他将来能成功、能写出东西来。不过他冤枉,他那句话里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担心自己无所作为,对不起她。但他不敢再说什么,他拿不准自己是否真有什么不应该的想法。他在她面前像个虔诚的教徒、诚实的孩子。
她看着他的窘态,笑了。他这才也笑了……
这样的日子有好几年。
有一次他也那么问她:“你呢?”
“我怎么?”
“知足吗?”
“什么知足?噢——,”她想起来了:“不知足!”
“……”
“你要也是个女的就好了。”
“怎么?”
“你就住到我们家去,咱们俩住在一块……”
鸽子在落日里飞。落日像一块透明的红胶片,像是小时候做灯笼时剪下来的,贴在玻璃上。
他们从来没说起过这些。他们知道那会遭到什么样的反对。她又是个孝顺的女儿……
他们真怕到了必须结婚的年龄。
她什么都好,就是软弱。他知道她不敢反抗她的父母,她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敢。她父母都上了岁数了,又都有病,高血压、心脏病。他知道那是两位挺好的老人。在她刚认识他的时候,她父母曾很为自己的女儿能真诚地关心一个伤残人而高兴过,要不是后来出乎两位老人意料的发展,两位老人自己也会愿意帮助他的。他们没料到。他们一定是非常后悔了,后悔自己早没有制止女儿去接触那个伤残人。他在他们心中当然会是个恩将仇报的狡猾的家伙。他总告诫自己:不要恨他们,他们在这一点上也并不比别人更……总之,他们是两个挺好的老人,教育出来她的人当然是好人。唉,好人!
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他继续在黑夜中走着,去找他的鸽子,哼着这支歌。
那是一支被歧视的人的灵歌。 有人说,半夜醒来,听见过他唱这歌。
歧视。偏见。最可怕的不是有人追在你屁股后头喊你瘸子,而是别的一些事。譬如:他和她在一起走,常常会遇到一些惊异的目光,那些目光在他和她的脸上来回移动,直到寻找出一些自以为相似的地方,认为他们是兄妹或者是别的亲戚,那目光才似乎是放了心。否则就总大惑不解地往他们这边瞟。再譬如:大家在一起互相开玩笑,开爱情方面的玩笑,这时候他可以放心,玩笑绝开不到他头上来,人们会不约而同地把他忘掉。这些事才可怕。还有,知道他们俩好的人对他们俩的事都保持沉默,这沉默像是否决,像是疑虑,像是哀悼;顶多是叹一口气,像是遗憾,更像在叹息夜里不会出太阳。人们什么都不说,对他们的事不表态。可他甚至希望有人能开他们俩一句玩笑,那也等于是对他们爱情的承认。可是,有些人却在背后把他们俩的事说来说去,似乎是说着一件奇闻。背后的奇闻,意味着不正常,可正是这种背地里的交头接耳、说来说去使他们的爱情变得不正常,像是偷来的,像是滑稽的、畸形的。没有正常的舆论,久了,会使你自己对自己产生怀疑。却有人在不辞辛苦地向她申明利害,替她设想未来,为她画着恐怖的图画。没有谁是坏人。没有谁强迫谁。但舆论最厉害。任何话,说的人多了,就都像真理。唉,偏见!会使本来挺好的爱情变成痛苦的漩涡,它不会直接站出来打翻你的小船,摧毁你的港湾,它没有勇气对抗法律,却有力量在小船四周制造漩涡,使小船在痛苦中自行沉没。爱情应该是幸福的,所以人们才追求,但当爱情被蛮横的偏见压迫得变了形,一排排痛苦的浪头打来,软弱些的船儿的转舵本不该过分谴责。谁愿意忍受那永无休止的折磨呢?然而,此刻偏见又跳出来说:“我说过,你们在一块不会幸福!”夸耀它的先见之明:“他们本来就不可能成。看,不出所料吧?”
唉,你还真没有办法反驳它……
……又是那道长满荒草的土岗。细雨濛濛。草叶上有一串串水珠。
“世界上的好人很多。”她说。
“当然。”
“我是说,世界上的好姑娘很多。”
“是不少,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为了这句话,吻他,表情却更苦,“可是……”
“可是什么?”
“没什么。没事儿。我也不知道……”
……白花花的太阳;高高低低的房子的黑影印在发粘的柏油路面上。不时有几顶耀眼的阳伞从眼前飘过去。卖冰棍的老太太在树荫下吆喝。他们吃了很多冰棍,吃不出味道。
“你能碰到一个好姑娘的。”她说。
“我已经碰到了。”
“你没有。”
“我说了算。这得由我说了算。”
“我其实特别坏。”
“这也得由我说了算!”
“你说了也没用……”
是没用。连法律都没用。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对抗这偏见,能杀死这偏见……
……那山真高,山顶上有一片云,白的,发亮。
“我真想咱们俩一块爬上去。在山顶上有一座房子……”
“你将来可以和别人去爬。南方也有山,和那些能爬得上去的人去爬。”
山顶上的云越积越多,慢慢变灰,变黑。那儿大概在下雨。那山真高。
“你将来一定能碰上个好姑娘的,你……”
“是吗?碰上了又怎么样呢?”
“你别这样。我不好。我不值得你爱。”
“不值?昨天有个人跟我说,一块六买了个西瓜,不值。”
她哭了,又说起她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