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河垂下头,许久,抬起头来,已经满脸是泪了。就看着大水说:大水兄弟,
我们不能看着村里人一个一个地死啊。
大水就湿了眼,声音像一下子被抽去了骨头,就软下来:志河兄弟,这可是
种子粮啊,有道是饿死爹娘,不吃种粮啊。你们都是当村干部的,这道理是该懂
的啊。
一阵沉默。空气紧张得像拉满了的弓。粮库里只听到呼呼的喘气响。
志河猛地吼一声:大水,你给我滚开。吼罢,拖起一包粮食就走。
大水哗啦一声就拉开了枪栓:志河,听我一句,这粮食动不得啊,是要掉头
的啊。
志河凄然他说:我什么都明白,可现在顾不得许多了。
大水硬硬他说:我不能让你们这样走的。
志河点点头:我知道。猛地抬手,打昏了大水。几个民兵就上去捆了大水。
志河把粮库的十几袋子种子粮弄到了村里。当夜就开了社员大会,让各家各
户把粮食带回去。
于是,一个出乎志河意料的景观出现了。乡亲们眼睛里冒着一种就要燃烧的
热烈,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去搬那些已经分配好的粮食。志河去公社粮库劫粮的事
情在村里已经传开了,人们惊得透不过气来了。燕家村从没人干过这种事情呵,
真是胆大包天了。志河疯了不成?人们慌慌地拥到村委会的大院子里,就看到志
河几个人弄来的那十几包粮食。土蜡燃起昏黄的光,荡起飘忽不定的暗影,像鞭
子一样在人们的身上抽打着。
志河干干地喊道:大家把这些粮食分一分吧。
没有人响应,志河的声音显得无力极了。像是很容易就能被人折断的枯枝。
志河又心虚虚地喊了一声,仍是没有人去动。一个老汉走过来,盯住志河:
志河啊,怎么能干这种事呢?哀哀地看了志河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转身
走了。于是,乡亲们就一个个走出了院子。最后,院子里只剩下志河和那堆粮食。
天空黑黑的,院子里点燃的那几支土蜡,有气无力地燃烧着。志河就木木地
怔在了那里。他没有料到,他们几个舍身为乡亲的行为,他们对村民们的关怀,
竟像是一颗挡在村民们脚下的小石子,被村民们轻蔑地踢飞了。志河突然觉得自
己挺窝囊,挺没劲,挺操蛋的了:几个早就蔫头蔫脑了的民兵,突然蹲在地上,
伤心地哭了。呜呜地。哭声在死墓一般的村中飘散着,显得那样软弱无力,像残
秋中田野里悲悲的虫鸣。
志河呆呆地走出院子,不禁抬起头来,仰天长啸一声。一口浓浓的热血就喷
出来。
其时,天寒彻,夜无声。
天蒙蒙亮时,志河让民兵把粮食送到了公社,自己去自首。几个年纪大的村
民就趴在村头那块石碑前痛哭着,哭声像受惊的鸟儿一样在村中飞来飞去。整个
燕家村陷进了惶惶不宁的气氛中,人们感觉到一种比饥饿更吓人的事情就要来临
了。
1994年的春节,我面对着一桌丰盛的年饭,把这段故事对女儿说了。女儿睁
大眼睛,问我: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么我真不敢相信全世界任何一个民族,
在饥饿的死亡线上,能够如此理性冷静。您讲的是真的吗?
我艰难地苦笑笑:是真的,的确是真的,你的姥姥就是在那年饿死的。
女儿用不信任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我真的是在编造一个神话。或者,她真的
不相信曾经存在过这样一段历史。女儿笑着说:我看过一部反映那个年代的中篇
小说,那篇小说里的主要人物可是带着愤怒的感情,带着红了眼的老百姓去砸了
粮库的。这篇小说还获了奖的。
我摇摇头:我也读过那部名噪一时的小说,但我总不肯相信作家写的那就是
真实的生活,至少在苍山县里就没有发生过那种事件。也绝不会发生那种事件的。
女儿笑了:您别是把记忆中的东西艺术化了啊。您看看当代的中国人,就会
知道您记忆中的是否真实了。昨天下了一场大雪,您见过有扫雪的吗?您这些年
见过有扫雪的吗?这就是中国人啊。
女儿挑衅的目光盯着我、我哑然。的确,我已经记不清了,从什么时候,这
个城市没有人扫雪了。每年下雪之后,都要出几起交通事故。市委大楼门前,雪
仍旧堆得厚厚的,人们连各人自扫门前雪这句最为保守的格言也忘记得干干净净
了。
女儿看我怔怔的,就嘲笑着问我:既然那个年代那样饥饿,为什么人们竟能
够自甘潦倒,聊以自毙呢?为什么竟没有人破门人户,抢劫造反呢?他们分明感
受到了生命的威胁,却竟没有互相残害。真是还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吗?
我点头说:基本上是这样的。
女儿感慨地说,那个年代的人真是老实啊。如果现在赶上一个饥饿的年代,
人们还会那样吗?
我看看她:你说呢?
女儿一脸惶然:说不定,我也要加入打砸抢的行列呢。至少要把银行抢了。
我呆呆地,我的心疼了一下子,我看着女儿那张平静的脸,我知道女儿说的
是真话。一句非常恐怖的真话。
我再也无心吃饭了、转身去看窗外工窗外一片白茫茫,路上的雪还没有化。
太阳光在雪地上波快地跳舞。果然是没有人扫雪,听说已经出了好几起交通事故
了。昨天晚报上讲,一个出租汽车司机被人杀了,尸体被埋在了雪地里。丈夫对
我讲这件事的时候,口气谈淡的,好像在说一件小孩子的游戏。我开始恐怖雪,
皑皑白雪中竟掩埋着黑暗的凶杀。一种精神的民族的凶杀?
的确,对于这样一个年代,对于那些人物,我一直不敢动笔,以致于现在我
坐在书桌前,口忆这一段历史的时候,我竟怀疑我是否真的在那样一个时候生活
过。我该怎样写那个年代、那些人物?好像真是很难的。那一个年代那些无恨无
侮饿死的人们,能否代表中国?在当今热闹的现实景观中,我这样一个回忆,显
得那样苍白,而且有毛病。那一场饥饿,像一场风一样,早就刮得无影无踪了,
却让我保持着惊恐的记忆。那一个没有诗情的年代,却让我终生高山仰止。
我今天重提这一段历史,不仅仅是回忆那一场恐怖的饥饿,我是重新破那个
年代中那种镇定、自若的精神秩序所震撼。我们竟是在一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的时尚中安详地度过了那场可怕的灾难。不要总是指责那一个年代吧。不要总是
对那一个年代的中国百姓简单地理解为愚不可及吧。或者说,那一个年代有着过
多的悲剧和锗误,但是它竟是充满了神圣的原则和伟大的人格。以致使我们每每
回忆起,总感觉像是敲打一块钢板,叮当作响,激越雄浑。
退一万步讲,我们恼怒那个经常充满了错误和悲剧的年代,但我们总不应该
倒污水似的连同盆中那洁净的婴儿一同泼掉。我们应该珍惜自己的历史,我们应
该珍憎那种洁净,我们应该纪念那个物质绝对危机,而精神竟绝对灿烂的年代,
换句话说,我们的确不应该把那一个人格灿烂的年代,错误地看成精神愚昧的年
代啊。
或者那一个年代的精神原则,本身太高傲了、这使得它与我们现实中活得有
滋有味的人们之间产生了悲哀的隔阂。因为那个年代的精神几乎是处在了极致,
超越了我们今天能够合理想象的界限,对于只重视现实而不在乎历史的当代中国
人,断定它只是野史传说而不予置信,从而渐渐忘记了它是一个重要的关于中国
曾经是怎样活着的例证了。或者说,匆忙的当代国人,早已经被利益驱动搞得焦
头烂额,已经丧失了体会它的心境和教养了。
我可怜的女儿啊。
1993年的春节,我一夜无眠,我想了很多。这也许就是我这篇文章的最初冲
动吧。
志河带上那些粮食去公社自首了。公社被惊呆了。当下就用麻绳捆了志河,
又派人到粮库找到嘴里被堵了破布,被捆成一团的大水,一并解押到县里去了。
县公安局就把志河和大水拘押起来,连忙向县委汇报。
县委方书记听到汇报,惊呆了。那是一个公社的种子粮啊,竟敢有人这么胆
大妄为,而且还是一个村党支部书记带头干的。反了反了。
方书记是大伯的老部下,当他听到是大伯的堂弟犯的案子时,很是为难地给
地区挂了一个电话。大怕接了电话,听得呆呆的,电话里好半天没有声响。方书
记颤颤地问:秦书记,您看这事……
大伯猛地火了:这还用请示我吗?这是反革命事件。懂吗,反革命。大伯把
电话摔了。
方书记放下电话,叹了口气,就对通讯员说:你把秦志河叫到我这里来。通
讯员就去公安局带志河来见方书记。
两眼没有了一点光彩的志河被押进方书记的办公室。彼此都认识而且熟悉。
方书记点点头坐着没动,浮肿的双腿已经很难使他站着说话了。他指指椅子:坐
吧。
志河一脸惭愧之色:方书记?我……我真是昏了头啊。说罢,就垂下头,傻
傻地坐在椅子上,再无一句话了。
方书记闷了一会儿,就问了问村里的情况,特别问了问死人的情况。志河一
一说了。方书记不时点点头,最后看看表,就喊通讯员进来带志河回公安局。
志河站起身,闷闷地问了一句:这事我哥知道了吧?
方书记点点头。
志河又问:他说什么了?
方书记哀下脸,没有回答。对通讯员挥挥手。
志河低下头,转身要走,门就开了,就听到有人颤颤地喊了一声:志河。
志河口头看,见是大娘走进来,哀哀地看着他。
志河怔住了,干干地叫了一声:大嫂……头就低下去。
方书记跟大嫂点点头,吃力地站起身,走了出去。通讯员就站在了门口。屋
里只剩下了大娘和志河。大娘叹口气:我刚刚听说了,你怎么会做下这等事啊。
志河低下头:我实在不忍看乡亲们饿死啊。
大娘说:你也不是在党一天半天了,现在什么形势啊,修正主义掐我们的脖
子,老天爷闹自然灾害,毛主席都不吃肉了,我们还不能饿几顿饭吗?挺一挺就
过去了吗,总不会比咱们打鬼子那年月难过吧?可你怎么能……
志河垂泪道:大嫂。我已经知道做下错事了,现在悔得肠子疼哩。我对不住
村里的乡亲,做下这等坏了村子名声的事情。把这事刻在村前的石碑上吧,让后
人知道,饿死也不能去偷啊。就呆呆地转过脸去,看着窗子,有一只苍蝇软软地
趴在上面飞不动了。
大娘叹道:志河,你何上是丢了村里的脸面啊,你糊涂啊,你是丢了共产党
的脸面啊。
志河身子一颤,呆呆地看着大娘。
大娘看看志河:你还有什么话要讲的,家里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嘛?
志河就湿了眼:日后就靠给大嫂你了。
大娘点点头,怨怨地看了志河一眼,就低头出来了。
志河回了县公安局的看守所。
案子就报到了地区、批示很快就下来了。开除志河的党籍。移交到法院。过
了一个月,就判了志河的死刑,报省高院核准。
枪毙志河的那天,几个公社的人都拥到路边看热闹。人们在传说着一个可怕
的故事,燕家村的支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