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里间。我追了过去,她却在我们的众目之中朝我母亲跪了下来。那时候我真是傻
了眼,我都结婚生子了除了电影里我还从没有在现实中见过谁下跪的场面。张却朝
我母亲端端地跪了下去,说:大姐,我是罪人,你惩罚我吧,都是我的错,今晚上
不怪他,是我,都是我……我们、给您赔罪……
母亲的怒火因此燃烧到了极点,她冲上前去给了张一个响亮的耳光,是我扑上
去阻拦着母亲继续的行为,我死死抱住她向她喊:妈,你这是干什么?你冷静点儿,
你坐下,消消气儿……你……母亲像不认识我似的对我喊:你不帮我打你还挡着我?
母亲的力气相当大,我好不容易将她按在了沙发上,她又一个蹦子跳起来:罪人,
口口声声说你们,你们是谁?好!是你,你过来,像她一样给我跪下!母亲指着父
亲。我的心竟紧缩一下,一缕对母亲的怨恨悄悄升起。母亲大喊:快点,跪下!和
这种贱人!我又看见父亲深藏在骨头里的懦弱,他对我母亲的胆怯像一个幼儿面对
一位粗暴的成人,那种无奈,是叫人恨铁不成钢的,是他尊严扫地狼狈不堪的时刻。
我怨恨,怨恨父亲也怨恨母亲,你们,我的父母,曾经是我们的自豪,我们的温暖,
是我们至高无上的敬爱!从什么时候起?你们开始撕去那美好的羽衣?破坏着以往
在我们心里早已固定了的完善形象?
我母亲不依不饶,完全失去了理智,她指着父亲发疯一般地喊着,如果父亲不
跪,她今天就死在我们的面前。张开始拽父亲,她跪在那里伸出一只手拽住父亲的
衣角,她说你跪吧,跪下来我们好赎罪,母亲突然又转向张:你闭嘴,什么我们,
我们是轮得着你说的?你!跪呀。母亲指着父亲。父亲还站在那里,我内心的怨恨
开始增强,我的父母亲,你们的这种场面不要再继续了吧,不要展示在我的眼睛里
吧,如果我看见,母亲因受伤而暴发出另一种伤害,父亲因失足而被置于死地的话,
如果我不能阻拦,眼看着我不该看到的情景之后,我想,有一种损失是无法挽回的,
那就是对父母亲的爱呀,会像一条流动着的河,从心底里流出,从身体里流出,不
知流向哪里,再也唤不回来。
我一直都不愿回想那一幕,那个晚上,母亲是一副要决一死战的形象,这个形
象在我的心里有着天崩地裂式的倒塌,父亲也一样,他被母亲污水般的咒骂淹得微
不足道,猪狗不如,畜牲不如。我亲爱的父母亲,你们是多么自私呀,为着你们自
己的私欲,为着你们自己的愤懑,你们可以不在乎我们的存在,把你们从来也没有
过的丑陋向我们展示吧,你们要为此付出代价的!后来,我扔下他们,抱着我的孩
子飞奔出门,我在那个夏季的夜晚急速行走在马路上,匆匆地行走,我的脸上爬满
了哀伤的泪水。我恨呀,那软弱的恨,那对准父母亲的恨,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恨…
…父亲最终还是跪了,在母亲的以死相挟之下,在祸水女人张的哀求之下,我和父
亲的眼神接触了,他的眼神儿好似对我说:怎么办呀!我跪还是不跪?我真是不愿
看他,我真想说你问我,我问谁去?你不跪今晚的烂摊子无法收拾,你要跪了大概
你在我的心里从此再也没有美好可言了,你把这么难的难题摆在我的面前你要我说
什么好呢?母亲一刻都不能等了,她抓起了我茶几下面的一个水果刀对着自己的喉
咙,我和那个女人一起扑上去按下父亲,我记得他是单腿跪下的。后来,我就抱着
睡梦中的孩子跑了出去。
现在,事情似乎过去了很多年,其实多年来这件事一直没有结束,只不过像当
年那种轰轰烈烈的战争没有了,是因为大家都累了?还是事情最初的那种激情消退
了?总之,我们的父母不知从什么时候平静了,好像是在退休之后,他们都闲了下
来,母亲忽然变得宽容了,有时候母亲竟说:想想以前那样死去活来的真不值得,
现在我们都老了,只要身体好,大家都多活几年比什么都强。母亲能这样想,我们
做儿女的当然都松了口气,关于父亲的这档子事,到了现在这个年代,似乎更加被
淡化了,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这件事被偶尔提起,父亲终于有点理直气壮的意思说
:那不过就是一个异性朋友罢了,早先就没有什么事情,现在更没有什么事了。
父亲退休以后几乎再不跟什么人来往,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张的家,张在父亲
退休一年以后也提前退了休,然后她就找了几个退休老干部,在家里摆起了麻将桌
子。每到午休之后,父亲就骑着他的自行车去那个据点,然后爬上五楼加入到那个
麻将战中。父亲他们的麻将打的特别小,也就是五角一块,主要是为了娱乐,消磨
个时间。起初父亲和张盛情邀请母亲参加,母亲却不屑地说:我才不去呢,你们打
那点小钱出得又慢还那么计较,没劲。其实事到如今,再怎么糊涂也不能糊涂到当
了他们的俘虏吧。母亲另有个去处,也是个麻将桌子,他们打得大,一块两块,有
时还来五块的,母亲常常赢钱,倒也不亦乐乎。到了傍晚,老两口都颠儿颠儿地按
时回家,父亲大多是吃过饭了的,张总是精心精意给他做他爱吃的晚饭,简单,却
特别可口。母亲不再较劲,有时对我们说:倒好,我省了多少心呢,用不着惦记着
给他做饭,到点他就按时回来了。说起来父母亲都是快要进入晚年的人了,能把事
情这样看得开,也算是图个皆大安宁。可就在这时,父亲病了。一病竟是个绝症。
人是个多么奇怪的东西?不幸降临时,母亲竟第一个打电话告诉了张这个消息,
父亲的忽然倒塌使她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她连口吻都有些虚弱,简直像求
救。她说:他得了肺癌……张也懵了一下,早先的条件反射一扫而过,我能想像出
她拿着电话无比震惊的样子。
报应是迟早要来的。这是母亲当年喊过不止一次的话,现在应验了,父亲却比
任何人都坦然,他说如果真有报应,就让报应落在我的头上吧,老天爷说你限数到
了,跟着去就是了,迟早不是都有这么一天嘛!
但事情来了,全家人还是有点扛不住,特别是程晓秋和程晓春,动不动就抹眼
泪,到父亲面前虽说止住了,可一看就知道哭过了,为此我背着父亲说过她们,她
们也保证过要注意,其实父亲迄今为止从没有问过他究竟得的什么病,大家也从没
有捅破过,在父亲面前我们一直小心翼翼地回避着“癌症”这类的字眼。父亲不问,
是他早就心知肚明,在抉择他究竟住哪家医院的时候,他声明:哪家医院都成,就
是不去北京,不去外地。
他不去北京,无非是不愿有大的花销,父亲一生节俭惯了,在位的时候也从没
有奢侈过,他那个时代领导干部的工资也不高,从来也不得什么外快,家底薄厚他
心里有数。
其实知道他病情的第二天家里就通知了他的原单位,市政府的同志说:请你们
放心,我们会尽一切力量救助老领导的。可父亲不答应,他说:就在本地治疗,一
方面不能让单位花太多的钱,二来不让儿女为我负债,我就能够安心治病。
按照父亲的意愿,他在当地附属医院肿瘤科的某间八人大病房里住了下来。单
位和家里的人都说:你不去外地开个单间病房总是可以的,安静一些,卫生一点总
不过分吧?
父亲说:不用不用,现在这个大病房也干净多了,再说,人总是要生活在人群
里的,人和人呆在一起,心里踏实。
说起父亲与张的关系,在我的童年里有一个记忆,对于这个记忆,它差不多是
我个人多年来心里埋藏的一个秘密。在父母亲关系最紧张的那些年里,我曾悄悄问
过晓春和晓秋。我说你们还记不记得文化大革命“武斗”的那个夜里我们从奶奶家
偷偷跑回家里的情景?晓秋说记得有这么一件事,晓春却浑然不知,她还问我:什
么?武斗的晚上我们从奶奶家跑回爸妈家?没有大人带着?肯定是你出的馊点子,
听说那个晚上吓人极了。我只好又问晓秋,我说:你记不记得回家后的情景?晓秋
想了想说回家后我就不太清楚了,没有印象了,然后她俩一起追问我回家后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糟就糟在我自己的记忆也不是很清楚才向她俩去核实的,那时候
我五岁多,晓秋六岁多,晓春才三岁。如果放在现在这个年代,孩子们的小脑瓜都
像摄像机,什么事情都会被清晰地记录下来,可那个年代的孩子都小木头人儿似的,
经历过的事情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更别说过了这么多年。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是父亲和一个陌生女子在家里。那个女人也许就
是张吧。但这个话在没有得到证实之前,我是不能随便说出口的,我的姐妹们既然
都没有任何的记忆,我怎么能够往父辈身上泼污水呢?那个时候,如果算一算,张
还不到二十岁,父亲也还不满三十岁,那个年代,不满三十岁的父亲已是四个孩子
的爸爸了,在人们眼里,他大概是个中年男人了,他生活在那个格外严肃的时代里,
如果他和张的确是那时期就建立了关系的话,可见他们这俩人也真不是个等闲之辈。
关于父亲不是个等闲之辈的评价还来源于我成长过程中断断续续听到的传说,
比如他少年时期个头极瘦小,却顽劣不驯,若有大块头的想欺负他,最终非被他制
服不可,后来他上了师范学校,竟文文雅雅地成了个小有名气的诗人,还常常被老
师请到台上给同学们讲课,文化大革命初期的时候他被誉为“黑笔杆”,那时候谁
都知道他有一部长篇小说快要写完了,后来形势逼得他弃文从武,那个武大概就是
武斗时期吧。但是听说他在武斗打响的那个夜里当了逃兵,后来又过了近一年的逃
亡生涯,不知是听人们说的还是我曾经看见过,父亲在一个严寒凛冽的晚上戴着墨
镜、大口罩穿一件老羊皮大衣,坐在一辆双斗摩托车上,像化了妆的列宁一样,钻
进了无边的黑暗里。逃亡中人们传说他被人打死了,还有人说亲眼看见了他的尸体,
后来从“牛棚”里传来了他活着的消息,挨整、被批斗,像那个年代的许多人一样
他也受尽了磨难。
在父亲的传奇色彩中,只有一样是人们有意回避的,那就是他和女人张的关系。
我经常在想,不到二十岁的张当时应该还没有来到此地,即使来了,也应该是
直奔农村,她没有可能那个时代就跟我父亲搅和到一块儿?张的身世挺奇特的,后
来随着我家矛盾的日益激烈,我和她的关系简直就是豆腐掉进灰堆里,怎么都不是
个办法。那时候我就知道了一些,是她自己跟我讲的,说是她母亲怀着她的那一年,
也就是一九四八年末,快过春节了,忽然解放的炮声在天津这座城市的四周惊天动
地的响起,她父亲当时带着身怀六甲的她母亲跟在逃往台湾的队伍里,可是他们却
没能走了,就在他们要登上飞机的一瞬间,一个非常紧急的任务又落到了她父亲的
头上,她听她母亲讲那个通知她父亲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