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路出去,一溜烟似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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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粪扫一跑出城外,抱着孩子,心里在盘算着。那时当地有些人家很喜欢买不满
三岁的女婴来养,大了当丫头使唤;尤其是有女儿的中等家庭,买了一个小丫头,
将来大了可以用来做小姐的陪嫁婢。他立定主意要卖雅丽,不过不能在本城或近乡
干,总得走远一点。在路边歇着的时候,他把银锭取出来放在手里掂一掂,觉得有
十来两重,自己裂着嘴笑了一会。正要把银子放回口袋里,忽然看见远处来了人,
走得非常地快。他疑心是来追他的,站起来,抱着孩子,撒开腿便跑。转了几个弯,
来到渡头,胡乱地跳上一只正要启旋的船,坐在舱底,他的心头还是怔忡地跳跃着。
他受了无数的虚惊,才辗转地到了厦门,手里抱着孩子,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
他没理会没有媒婆,买卖人口是不容易得着门道,自己又不能抱出去满街嚷嚷。住
了好些日子,没把孩子卖出去,又改了主意。他想,不如到南洋去,省得住久了给
人看出破绽来。
在一个朦胧的早晨,他随着店里一帮番客来到码头。因为是一个初出口岸的人,
没理会港口有多少航线,也不晓怎样搭伙上大船去。他胡乱上了围着渡头的一只小
艇,因为那上头也满载着客人,便想着是同一道的。谁知不凑巧,艇夫把他送上上
海船去了!他上了船,也没问个明白,只顾深密躲藏起来。一直到船开出港口以后,
才从旁人的话知道自己上错了船,无可奈何,只得忍耐着,自己再盘算一下。
一天两天在平静的海面进行着,那时正在三伏期间,舱里热得不可耐,雅丽直
嚷要妈妈。他只得对同舱的人说,他是她的叔叔,因为哥哥在南洋去世,他把嫂嫂
同孩子接回家乡,不料嫂嫂在路上又得了病,相继死掉了。他是要回乡去,不幸上
错了船。一番有情有理的话,把听的人都说得感动起来。有人还对他说上海的泉、
漳人也很多,船到时可以到会馆去求些盘缠,或找些事情,都不很难。他见人们不
怀疑他,才把心意放宽了,此后时常抱着孩子在甲板上走来走去。
在船到上海的前一天,一个老妈走到粪扫身边说,她的太太要把孩子抱去看看。
粪扫还没问他什么意思,她已随着说出来。他说她的太太在半个月以前刚丢了一位
小姐,昨天在舱里偶然听见他的孩子,不觉太太地伤心起来,泪涟涟地哭着她那位
小姐。方才想起又哭,一定要把孩子抱去给她看看。她说她的太太很仁慈,看过了
一定会有赏钱给的,问了一番彼此的关系,粪扫便把雅丽交给那女佣抱到官舱里去。
大半天工夫,佣人还没把孩子抱回来,急得粪扫一头冷汗。他上到甲板,在官
船门口探望,好容易盼得那佣人出来。她说,太太一看他的孩子,便觉得眼也像她
的小姐,鼻也像她的小姐,甚至头发也像得一毫不差。那女孩子,真有造化,教太
太看中了。
粪扫却有一点小聪明,他把女佣揪到甲板边一个稍微僻静的地方,问她太太是
个什么人。
从女佣口里,他知道那太太是钦差大臣李爵相幕府里熟悉洋务一位顶红的黄道
台的太太,女佣启发他多要一点钱。他却想藉着机缘求一个长远的差使,在船上不
便讲价,相约上岸以后再谈。
黄太太自从见过雅丽以后,心地开朗多了。她一时也离不开那孩子,船一到,
便教人把粪扫送到一间好一点的客栈去。她回公馆以后,把事情略为交待,便赶到
客栈里来。她的心比粪扫还急,粪扫知道这买卖势在必成,便故意地装出很不舍得
的情态。这把那黄太太憋得越急了,粪扫不愿意卖断,只求太太赏他一碗饭吃,太
太以为这在将来恐怕拖着一条很长的尾巴,两造磋商了一半天,终于用一百两银子
附带着一个小差使,把雅丽换去了。
粪扫认识的字不多,黄太太只好把他荐到苏松太兵备道衙门里当个亲兵什长,
他的名字也改了。在衙门里做事倒还安分,道台渐渐提拔他,不到一年工夫又把他
荐到游击衙门当哨官去。他有了一个小功名,更是奋发,将余间的工夫用在书籍上,
居然在短期内把文理弄顺了。有时他也到上海黄公馆的门房去,因为他很感激恩主
黄太太的栽培,同时也想看看雅丽的生活。
雅丽居然是一位娇滴滴的小姐,有一个娘姨伺候着她。小屋里,什么洋玩意儿
都有,单说洋娃娃也有二三十个。天天同妈妈坐在一辆维多利亚马车出去散步,吃
的喝的,不用提,都是很精美的。她越长越好看,谁见了都十分赞羡,说孩子有造
化,不过黄太太绝对不许人说小姐是抱来的。她爱雅丽就和亲生的一样,她屡次小
产,最后生的那个,养了一年多又死了。在抱雅丽的时候,她到城隍庙去问了个卦,
城隍老爷与“小半仙”都说得抱一个回来养,将来可以招个弟弟。自从抱了雅丽以
后,她的身体也是一天好似一天,菩萨说她的运气转好了,使她越发把女儿当做活
宝。黄观察并不常回家,爵相在什么地方,他便随着到什么地方去,所以家里除掉
太太小姐以外,其余都是当差的。
门房的人都知道粪扫是小姐的叔父,他一来到,当然是格外客气。那时候,他
当然不叫“粪扫”了,而官名却不能随便叫出来的,所以大家都称他做李总爷或李
哨官。过年过节,李总爷都来叩见太太,大太叮咛他不得说出小姐与他彼此的关系,
也不敢怠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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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李总爷既然有了官职,心里真也惦着他哥哥的遗体,虽曾寄信到威海卫去打听,
却是一点踪迹都没有。他没敢写信给他嫂嫂,怕惹出大乱子来不好收拾。那边杏官
因为丢了孩子,便立刻找牧师去。知县老爷出了很重的花红赏格,总是一点头绪都
没有。原差为过限销不了差,不晓得挨了多少次的大板子。自然,谁都怀疑是玉官
的小叔子干的,只为人赃不在,没法证明。几个月几个月的工夫忽忽地过去,城里
的人也渐渐把这事忘记掉,连杏官的情绪也随日松弛,逐渐复原了。
玉官自从小叔子失踪以后,心境也清爽了许多,洋主人意外地喜欢她,因为她
又聪明,又伶俐。传教是她主人的职业,在有空的时候,她便向玉官说教。教理是
玉官在杏官家曾领略过一二的,所以主人一说,她每是讲头解尾,闻一知十。她做
事尤其得人喜欢,那般周到,那般妥贴,是没有一个仆人能比得上的。主人一意劝
她进教,把小脚放开,允许她若是愿意的话,可以造就她,使她成为一个“圣经女
人”,每月薪金可以得到二两一钱六分,孩子在教堂里念书,一概免缴学费。
经过几个星期的考虑,她至终允许了。主人把她的儿子暂时送到一个牧师的家
里,伴着几个洋孩子玩。虽然不以放脚为然,她可也不能不听主人的话。她的课程
除掉圣经以外,还有“真道问答”,“天路历程”,和圣诗习唱。姑娘每对她说天
路是光明、圣洁、诚实,人路是黑暗、罪污、虚伪,但她究竟看不出大路在那里。
她虽然找不到天使,却深信有魔鬼,好像她在睡梦中曾遇见过似地。她也不很信人
路就如洋姑娘说的那般可怕可憎。
一年的修业,玉官居然进了教。对于教理虽然是人家说什么,她得信什么,在
她心中却自有她的主见,儿子已进了教堂的学塾,取名李建德,非常聪明,逢考必
占首名,塾师很喜欢他。不到两年,他已认识好几千字,英语也会说好些。玉官不
久也就了“圣经女人”的职务,每天到城乡各处去派送福音书、圣迹图,有时对着
太太姑娘们讲道理。她受过相当的训练,口才非常好,谁也说她不赢。虽然她不一
定完全信她自己的话,但为辩论和传教的原故,她也能说得面面俱圆。“为上帝工
作,物质的享受总得牺牲一点。”玉官虽常听见洋教士对着同工的人们这样说,但
她对于自己的薪金已很满意;加上建德在每天放学后到网球场去给洋教士们捡球,
因而免了学费,更使她乐不可支。这时她不用再住在福间堂后面的小房子,已搬回
本宅去了。她是受条约保护的教民,街坊都有几分忌畏她。住宅的门口换上信教的
对联:“爱人如己,在地若天。”门楣上贴上“崇拜真神”四个字。厅上神龛不晓
得被挪到那里,但准知道她把神主束缚起来,放在一个红口袋里,悬在一间屋里的
半阁的梁下。那房门是常关着,像很神圣的样子。她不能破祖先的神主,因为她想
那是大逆不道,并且于儿子的前程大有关系。她还有个秘密的地方,就是厨房灶底
下,那里是她藏银子的地方。此外一间卧房是她母子俩住着。
不久,北方闹起义和团来了,城里几乎也出了乱子,好在地方官善于处理,叫
洋人都到口岸去。玉官受洋主人的嘱托,看守礼拜堂后的住宅。几个月后,事情平
静了,洋主人回来,觉得玉官是个热心诚信的人,管理的才干也不劣,越发信任她。
从此以后,玉官是以传教著了名。在与人讲道时,若遇见问虽如“上帝住在什么地
方”、“童贞女生子”、“上帝若是慈悲,为什么容魔鬼到别处去害人,然后定被
害者的罪”等等问题,虽然有口才,她只能回答说,那是奥妙的道理,不是人智与
语言所能解明的。她对于教理上不明白的地方,有时也不敢去请洋教士们;间或问
了,所得的回答,她也不很满意。她想,反正传教是劝人为善,把人引到正心修身
的道上,哪管他信的是童贞女生子或石头缝里爆出来的妖精。她以为神奇的事迹也
许有,不过与为善修行没甚关系。这些只在她心里存着。至于外表上,为要名副其
实,做个遵从圣教的传道者,不能不反对那拜偶像、敬神主、信轮回等等旧宗教,
说那些都是迷信,她那本罗马字的白话《圣经》不能启发她多少神学的知识,有时
甚至令她觉得那班有学问的洋教士们口里虽如此说,心里不一定如此信。她的装束,
在道上,谁都看出是很特别的黑布衣裙;一只手里永不离开那本大书,一只手常拿
着洋伞;一双尖长的脚,走起来活像母鹅的步伐。这样,也难为她,一天平均要走
十多里路。
城乡各处,玉官已经走惯了。她下乡的时候,走乏了便在树荫底下歇歇。以后
她的布教区域越大,每逢到了一天不能回城的乡村,便得在外住一宿。住的地方也
不一定,有教堂当然住在教堂里,而多半的时候却是住在教友家中。她为人很和蔼,
又常常带些洋人用过的玻璃瓶、饼干匣,和些现城药村,如金鸡纳霜、白树油之类,
去送给乡下人,因此,人们除掉不大爱听她那一套悔罪拜真神的道理以外,对她都
很亲切。
因为工作优越,玉官被调到邻县一个村镇去当传道,一个月她回家两三天。这
是因为建德仍在城里念书,不能随在身边,她得回来照料,同时可以报告她一个月
的工作。离那村镇十几里的官道上不远,便是她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