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痴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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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痴日记-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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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悻悻然,是有道理的,因为我有些失望。过去插许多“冬枝”,譬如迎春花、连翘和银柳,先欣赏花和毛绒绒的柔荑,再看它抽出来的嫩芽;等到春天,把那些枝子从花瓶里请出来,浸在水里的茎还可能已经长满根,可以移植了。至于这蜡梅则花落叶不生,连根也不发,当然令我不高兴。    
    ◎    
    窗外一片白,冰封已经半个多月,没了花,就算抽几片新绿也是好的。想起仍在冰雪里的那棵蜡梅,还有几个长枝,不知是否受得了今年的奇寒。我由英文版的植物百科全书《A…Z Encyclopedia of Garden Plants》里查到,这蜡梅的学名是Chim…onanthuspraecox,俗称Winter sweet,原产中国,在美国最北可以种在第七区。这“区”是美国人以全年的平均温度来定的,第七区包括了我住的长岛,可是七区的冬天最低温应该是华氏零到十度,近两年比这低许多,怪不得蜡梅会受不了。    
    心想与其让今年的花苞再被冻成“哑巴弹”,不如把剩下那几枝也剪进来。于是穿上雪靴、羽绒大衣,戴上厚厚的帽子,再教老婆在屋里守望,以便我跌倒时叫救护车,我又一步一脚印地走向前院的花圃。    
    长青的松柏和杜鹃上压着厚厚的雪,往年我都会在经过时顺手把雪拨掉,但是后来知道雪压在上面反有保温防寒的效果,便任他们盖着一条条白雪的棉被。    
    ◎    
    立在一片长青树丛中,蜡梅显得最可怜,孤零零的几枝秃茎,载不住雪又挡不了风。上面依然聚着一个个小黑点,比我上次剪枝时非但没长大,还好像缩了。我抓住其中一枝,没下剪,居然枝上的小黑点已经掉了好几颗,往地上看,才发现那些大的花苞早落在冰雪中。    
    多可怜哪!我开始有些后悔,是不是早该把她留在盆里,到隆冬,再整盆移进室内?否则也不会接连两年,都让花朵们胎死腹中。花,没开,就凋了,不是“胎死腹中”吗?她们萌发了,却没绽放、没飘香、没招蜂引蝶,会多么遗憾?只是我又想,她何不自己计算时间,等到天将暖时再开?如同有一年深秋,我在树干上瞄到个颤动的小东西,走近看,是只蝉,正脱壳。天哪!别的秋蝉都已经噤了声,或早冻死了,何必还赶在这时候出来?既然“岁已晚”,何不在地下多待一年?十七年蝉哪!你十七年都等了,又岂在乎多待上几个月?生不逢时,在乱世被生的人虽没资格发言,生他的人却该有个算计。同样的道理,这落在地上的蜡梅花苞没有资格发言,她们没发言已经死了,真正该扪心自省的是母株,你为什么忍不住,要早早把她们生出来。还是有些小动物厉害,他们在秋天怀孕,可以忍着,不让那受精卵发育,直到春天将至,再快速地长大,于是孩子总能生在暖和的时候,又利用夏秋两个季节成长,好度过生命中的第一个冬天。    
    ◎    
    怅怅然走回屋子,太太已经煮了杯咖啡等着;坐下,打开电视,十三台居然正播出卵子受孕的镜头。成千上万只小东西,长长的尾巴拼命游,游进子宫、游进输卵管,争着与新成熟的卵子结合。我一惊,想那些精虫,数不尽的,除了一只能成功?其他的将如何?没受精,但是会动,他们称不称得上生命?还有,生育期的女人,不是每个月都会排卵吗?那颗卵经过长长的输卵管,掉进空空的子宫,没有风月、没有音响、没有光线,也没有访客,到了时候,又随着经血被排出体外。这世上,每天有亿万卵子,不正失望地离开吗?    
    于是我想那蜡梅的花朵,也或是未受孕的卵子吧!它只是天地间亿兆错失中的一点点,如卵子、如精虫,他们是生命,也不是生命。    
    他们没成居民,只算过客。


第二章鸿爪(二月十七日)

    凡此都是无解的,因为每只大雁都长得那么像。每个傍晚的湖面都上演同样的戏码,每个雪泥鸿爪都过不了多久,就在风中湮灭。    
    虽然冰封雪冻,这湖上却没闲过,总听见嘎嘎嘎嘎的雁唳,看见窗上掠过的黑影。尤其傍晚,夕阳在雪地上拉出浅紫色的线条,突然线条乱了,原来飞过一群大雁。寒林间看雁阵更清晰,它们确实编队飞行,不一定呈“人字”,但都有个“带头”和“督阵”的,彼此不断长唳呼应。大概像军中的“答数”,一方面以防“相失”,一方面助于整齐。    
    ◎    
    以前不解大雁为什么编队,近几年看专书,才知道为了省力。前一雁振翼带动气流,由后面的一一承接,产生更好的浮力。善于迁徙的鸟,都懂得借助气流,尤其上升的暖流,只要“搭上那班车”,就可以完全不振动翅膀,突然爬升千百尺。看雁群落地也能见出气流和风向。湖面像飞机场,大雁是飞机,有时气流稳定,它们远远便张开双翼,用滑翔的方式,平平稳稳地降落。起风的日子则不同,雁群显然能依照风向,决定降落的路线,如同飞机,既要避免追尾的强风把机身压下,又要避免侧面的翦风把机翼吹歪;风无定向,雁群每天降落的途径便总是变换。    
    ◎    
    最有意思是在强风天,它们选择逆势,由两三英里外就不再拍动双翼,看来好像许多风筝,悬在天空摇摆。那降落确实是摇摆的,可以见出它们极力调整羽翼的角度、甚至每根羽毛。候鸟都有长而窄的翅膀。因为只有长,才方便滑翔;只有窄,才使得上力。相反的,如果大雁的翅膀长得像鸡,短短宽宽,虽然可以快速飞起,却飞不了多远,就“沉重”地坠落。鸟的“肌肉效应”差不多,候鸟的翅膀既然要长,就不能宽,否则“兜风太大”,不可能连续拍动翅膀,把自己带上几千尺的高空。    
    ◎    
    飞行最关键的是最外缘的“初级飞羽”。如同人的十指,大雁也生有十根左右长而尖的羽毛;每根都有着粗壮的茎,和一侧短而硬、一侧宽而柔的毛。飞羽一片搭着一片,硬的那侧正好搭在上一根羽毛软的那侧上,于是产生“活塞”效应。每次往下拍翅膀,空气不易由羽毛间漏过;往上抬翅膀时,则恰恰相反。    
    更妙的是它们的“大拇指”,如同鸡翅尖端由旁边伸出的一个小尖尖,虽然只控制三四片叫作alula的短羽,却有很好的控制性。所以大雁降落,表面上翅膀没什么大的动作,似乎只是迎风、保持平衡,其实那大拇指控制的羽毛,在不断“微调”,使羽翼边缘最先接触的气流,穿过alula,向后面的初级飞羽,以不同的方向“逸去”。    
    ◎    
    此刻的湖上,多半是坚冰与白雪,只有偏左一小块水光潋滟。我看不出大雁偏好在雪地还是水面降落,因为机率似乎差不多;倒是可以见出,当它们降落在雪上时,双蹼伸得特别长。如同飞机升空,先拉起轮子。大雁在高空飞翔,两只脚都贴着身体。但是也像飞机降落,放下轮子增加风阻,可以减速,它们快到地面时,便把双蹼往下伸。至于极接近地面时,一方面把翅膀张得特别宽,甚至倒拍几下,产生煞车的效果,一方面将尾翼张大、头往后仰、脚向前伸,使重心落在双脚上,在最少“冲击”的情况下,轻轻松松地降落。    
    ◎    
    看雁群落在水面,只稍稍溅起一些水花,就一切归于平静,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很难了解它们的双蹼在水面下作了什么努力。而今看雁群在冰雪上降落,才能见到每个细节。没了水的阻力,每只雁在落地时都像飞机一样继续滑行,匆匆忙忙跑几步,把冲力化解。那双翼也不像在水上立刻收拢,必须继续张开,利用空气的浮力,减少双脚的负担。    
    今天的风向显然不同,总在湖另一侧降落的雁群,居然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昨夜下了雪,冰面是白的,它们降落之后,立刻排成一列,维持间隔两尺的距离,慢慢向远处的湖面走去;走得很小心,似乎临渊履薄,惟恐下面的薄冰,随时可能崩解。    
    ◎    
    突然灵光一闪,刚才它们降落在不远处,雪上必定留有爪痕,何不过去瞧瞧?于是穿上厚厚的羽绒衣,戴好手套,把相机藏在怀里,一步步摸向湖边。几十英亩的湖面,全是坚冰,再落满粉雪,经强风一吹,便像刚切开的大理石,光滑中有着粗粝。我横着移动步子,风从帽子外面刮过,发出飒飒的声音。很难想像这些大雁整夜立在上面,会是怎样的清苦。回头看,一步一脚印,破坏了这完美的白,觉得有些罪过。倒是斜光下,看见许多竹叶的痕迹,仿佛白纱薄幛上淡淡几笔“高风亮节”的水墨。是了!我终于找到那“天外飞来”的初始痕迹,先是一对对平行而深重的脚印,显然双脚并拢落在雪上。接着一段白,可能因为反弹,那些大雁跳了一下,再重新落地。又由于还不稳,所以脚印重叠零乱;接下来就从容了,许多脚印先聚在一起组队,再整齐地向远处延伸。这是真正的“雪泥鸿爪”,不见来时痕,只有去时迹。在天地空无的画布上,先点擢几笔,再连续挥洒,画出一片江山。    
    ◎    
    远看,许多逆光的黑影立在冰上。因为我贴近湖面,那几百个黑点就交错成一条条深色的几何图形。我从不知每天起飞与降落在这湖上的大雁,是“居民”还是“过客”?会不会这湖只是它们南迁时的一站,每天傍晚住进的都是不同的旅者?抑或那是一群不畏严寒的家伙,飞到这儿,虽然冰天雪地,但比起它们来的北极圈,已经暖和许多。于是留下来,只在白天出去游逛,舒舒筋骨,再于黄昏时回来。甚至有些大雁爱上这莱克瑟丝湖,成为长期居民,春天在此孵蛋育雏,一代传一代地忘了北国与南地,把这里当成它们永远的家乡。    
    凡此都是无解的,因为每只大雁都长得那么像,每个傍晚的湖面都上演同样的戏码,每个雪泥鸿爪都过不了多久,就在风中湮灭。    
    夕阳还在天边,一抹鹅黄、一抹桃红,居然所有的大雁都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睡了。    
    它们好像没吃晚饭,抑或在外地吃过,只是前来投宿?


第三章忌日(二月十八日)

    梦中的画面一跳,成了逃难的场面,我拉着老娘跑,她是解放小脚,又老,跑不快,摔倒在地,才发现她手上抱着两卷纸……    
    昨夜做了两个梦,先梦见朋友约我去台北近郊的乌来玩,已经出发了,突然下雨,又忘记带手机,於是冲回家找,不知为什么,没进门,却上了一辆巴士,开车的居然是我死去的老娘,说早为我准备了雨衣,又怕我冷,找出一件厚衣服。说完,她就把车开动了。我说等等还没下车呢!我要去乌来啊!她笑笑,说交通乱,不安全,她先开一段,找车少的地方再把我放下来,就往前开,开了半天,才停在路边。    
    接着又做了个梦,梦见我在教学生,都是新生,用不惯宣纸,只好找棉纸,翻来翻去只剩下小半张。接着,梦中的画面一跳,成了逃难的场面,我拉着老娘跑,她是解放小脚,又老,跑不快,摔倒在地,才发现她手上抱着两卷纸,说是为我准备的棉纸,我抢过来,说“我拿”,她却坚持着站起来,说她要拿,接着梦就醒了。算算日子,原来已经到了她的忌日。    
    ◎    
    母亲死,到今天整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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