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十几岁就抚养我们兄弟姐妹。那时候,哥哥就是我们的保护人,记得是1938年,他说他要北上抗日了,要离开家乡离开我们了。那年我才十岁,太小了,根本没想到自己就这样失去了最依赖的大哥。他这一走就是六十年,整整六十年啊,我们失去了任何联系,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健在。家里人一直在等他的消息,等啊等啊,始终没有任何音讯。
1992年我二姐病危,去世前一天晚上,她拉着我的手说:“我又梦见金土哥哥了,我喊他,但他好像始终没有听到,头也不回朝前走……你一定要把哥哥的下落打听到……”说的时候满眼都是眼泪。我听了,心里很难过,这么多年了,我们都没有办法忘记哥哥,姐姐到死都还不瞑目。可是哥哥为什么就能这么狠心呢,在弟弟妹妹都还没成年成家的时候就离我们而去,这么多年一点消息都没有。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他离开家那天的场景。
那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我在贫儿院上学。他到贫儿院跟我告别,说要北上参加抗日军队了。我说我要跟你去,我已经十岁了。他说:“你还小,那边要急行军,要吃小米、穿草鞋,你吃不消的。我到那边安顿好以后,你大一点了,我再来找你。”我一直记着他说的这句话,天天等哥哥回来接我。等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家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只小黄狗,是我和哥哥从小带大的。那天它也不知怎么的,身上一大片毛被开水烫掉了,家里已经没人了嘛,我自己抱着小狗哭了一场。然后就给哥哥写信,希望他能早点回家接我。我五岁以后就是哥哥带大的,他最关心我了,在劳动之余讲故事给我听,背着我到畦沟去游泳,常教我唱反法西斯的歌,有一首是悼念国际反法西斯牺牲战士的,旋律很好听,那时的青年都会唱,叫《红河谷》:“西班牙有个山谷叫雅拉玛,人们都在怀念他,多少个勇士倒在山下,雅拉玛开遍鲜花。”记得很深,永远也忘不了。
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他就把生活书店的八路军打胜仗的书带回来给我看了。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哥哥在离开家的时候,还是做了很多准备的。1937年的冬天,那时我大姐已经出嫁,二姐还没到结婚年龄,哥哥把她介绍给了好友严金明,让他们结婚,又把我三姐送给人家当童养媳。我呢,就随同二姐夫到了贫儿院。因为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了嘛,他决心北上抗日,可是没有钱,就把家里的房子典卖了一百块钱,作为去延安的路费。
1933年,我读金华中学高二,认识了项俊文。俊文乳名叫金土,他爱好文学,喜欢读鲁迅、叶圣陶的作品。俊文对鲁迅先生非常崇拜,鲁迅在世最后一年,俊文曾赴上海“补习”数月,主要是去接触和了解“左联”进步作家和革命文艺。后来因为父母双亡,交不起学费辍学了。当年他十八岁,下面有四个弟妹,最大的不过十五岁。父母双亡,长兄为父,他挑起全家的担子,先种田,又在本乡和义乌的小学教书,后来在县里找了一个土地测绘员的工作。就这样他养家养了五年,一直到了抗战爆发。他曾经向党组织提出入党要求,当时的支委评价他“热情有余,经验不足”,要求他留在党外继续接受考验。
1938年的时候,他告诉我想去延安“抗大”,那里又可抗日又可读书,他的意志已经非常坚决。他走的那天是从贫儿院走的,我送他送了好几里路,一路上俊文把自己的想法、心情全都详细告诉了我,我很理解他的心情。那时候的青年都有一股保家卫国的热情。俊文的性格很开朗、很热情,好像一团火一样。他当时的举动,就是破釜沉舟啊,连家都不要了,一心要抗日。所以古人讲:“自古忠孝难两全,覆巢之下无完卵。”俊文平时很喜欢跟我提汉代的霍去病:“匈奴不灭,何以为家?”他最终也成了这样的人。
其实哥哥刚走的时候也来过几封信,是写给二姐夫的。但在信的后面呢,还要加两句话,是写给我的,他叫我的小名,说你要多读课外书;希望你不断进步,一日千里。还嘱咐我的姐姐不要让我一个人过马路,千万要牵着我。因为我们这个镇里横着一条马路,经常有小孩子碰死的。所以他那时候还是经常牵挂我们的,三个小孩在家里他非常不放心。当时通信非常困难,而且像他这种去参加抗日的人给家里写信,都是秘密的。我记得有一次刚收到他的信的时候什么也看不到,只是一张信纸,但用碘酒一浸就看出来了。有的就是用牛奶写的,有是用肥皂写的。可是后来他的信渐渐就少了,以后就完全没了音讯。
之后我就跟着贫儿院、保育院逃难,背着包袱、背着自己的米跟着大家跑。有一段时间感觉很恐惧,就是细菌战。日本飞机抛炸弹以后,炸弹里面带着细菌,儿童的抵抗力差,所以最先传开细菌。传开以后,小孩子一担一担地被挑出去。
旁白:从1940年9月18日开始,日军一六四四部队和七三一部队在浙江进行了多次霍乱菌、伤寒菌、鼠疫菌攻击。在受到攻击的宁波、衢州和金华地区很快发生了大规模的鼠疫流行。1942年7月,驻哈尔滨的七三一部队派遣队与驻南京的一六四四部队队员汇合,破坏从浙江通往江西的浙赣铁路沿线的城市和机场,同时散播传染病,使中国无法再建机场。
哥哥到了武汉,很快给家里来信,简单地说已到了武汉,告诉了当时的地址。那时他已经署名为“雷雨”。到达延安以后,他又改名叫“雷华”,可惜这两封信都在战乱中遗失了。
后来我在北京找到了哥哥在延安时期的战友,她叫范谨,她说对雷华的印象还非常深。从她口中,我们才知道哥哥离开延安后去了晋察冀。
英雄无觅六十年从抗大到晋察冀(图)
聂荣臻司令员和八路军总政前线记者团等人合影左起:雷烨、范谨、韦明、沈蔚、聂荣臻、林朗、李力克。
我们在抗大毕业以后,就是1938年,六中全会以后,组织上要加强敌后工作,调了很多干部到敌后。我们是八路军总政治部前线记者团第一组,五个人,雷华是组长,我是五个人中唯一的女同学。我们从延安到晋察冀,徒步走了两个多月。那时候我们是满怀对革命的热情,一路歌声不断。唱得最多的歌是《到敌人后方去》,到敌人后方去,把鬼子赶出境,还有《太行山上》,还有《游击队歌》等等,唱的很多的。 聂荣臻司令员和八路军总政前线记者团等人合影左起:雷烨、范谨、韦明、沈蔚、聂荣臻、林朗、李力克。 雷华是个挺好的人,也挺有才气的,他写诗,在去晋察冀的路上还写一首诗送给我,现在就只记得一句了,“柔静的青年”,因为我那时候不爱说话。到晋察冀的时候我们先到的阜平,政治部在阜平。在那里有一个月吧,了解晋察冀的情况,然后我们再分开。因为晋察冀挺大的,雷华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去冀东,敌强我弱的地方。我去了冀中。我最后一次见雷华是1939年初。
英雄无觅六十年托付老高
到五十年代,周围参军的人纷纷回来了,但不见哥哥。我们一直打听找呀,四十多年了,无论是抗战的八年离乱的日子里,贫儿院成天东奔西走、日躲夜藏;也无论是后来参加党的地下工作直到解放,我身边一直珍藏着哥哥的照片和信。解放以后别人都陆陆续续回来了,我哥哥却没有消息。家里人一直千方百计查找哥哥的下落,无论是我去出差或是单位接待北方来的同志,只要有机会就托人打听,也登过报,问有没有人知道叫“雷雨”“雷华”的解放军战士,但始终没有任何的进展。当时很多人就对我说,这种情况,人多半是不在了,否则早就回家了。战争都结束了嘛。可是我们不甘心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有一次,大概是1986年,我当时担任杭州《地方志》领导小组组长,去鞍山开会。开会的时候坐我边上的一个人说他是石家庄的,我立刻就注意了。因为家里收到哥哥的最后一封信就是从石家庄地区发出的。那封信上看到的发信地址是河北行唐县陈庄的一个药店,他在信里还让姐姐给他寄双鞋。和我一起开会的人叫高永桢,也是搞地方志的。我立刻把这个事情跟他说了,托他帮我找找河北行唐陈庄那个药店。没有想到,他听我说完以后马上就答应了,说他非常理解战争中的这种情况,答应我一定会尽力帮忙。本来我抱的心态就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他这一查,就查了十五年,找了三百多个人,比我们家里人费的心思多得多。
高永桢:
他哥哥1938年到延安参加革命,1942年从河北行唐陈庄一个药店寄回家一封信,说生活困苦没有鞋子穿,让他妹妹给他做一双鞋去,他妹妹就做了鞋,按那个地址给他寄过去。之后,再也没有回信,彻底失去了联系。他请求我帮忙,我听了他哥哥的事情以后很感动,当时又正好在地方志办公室工作,查人名地名还是比较方便,所以就开始一点一点查找项俊文的下落,根本想不到这个事情会花去我十五年的时间。
因为他给我的线索是行唐县陈庄一个药店,如果确实是这个药店,那这个事查起来并不难,因为一个村子里的药店不会太多,那时候的药店肯定是私人药店,一般村里老百姓都会知道的。我想得比较简单,以为这个线索可靠。7月27号散会后,我很快拟定了调查方案,根据他提供的线索,首先查行唐陈庄药店,而后顺藤摸瓜。当时我还在职,我以地方志办公室的名义分别给行唐党史办、地方志办、地名办发信请他们协助查找。住在石家庄的行唐籍老干部也很多,我把他们列了一个名单,大约几十个,一个个联系。我还亲自去过行唐县,找老干部,包括现在在职的县长,访问他们,采访他们。结果查的这几个方面都说,行唐县没有叫陈庄的地方,从来没有过。所有的老干部也都说,没听说有叫项俊文或者叫雷雨的人。
我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了,就开始翻资料,了解到在行唐的邻近有一个灵寿县有一个陈庄,而且这个村是个大镇,历史上有名的集镇。陈庄曾经是晋察冀抗日根据地的一个重要的党政军机关的住地,新华书店、晋察冀日报的发行科还有边区贸易局、抗战二分校都在那里。我就分析项俊文会不会是抗战二分校的?因为他离家的时候说他要上抗大的嘛。而抗大二分校的校部就在陈庄。但是信封上为什么不是灵寿陈庄而写成行唐呢?为此我又查资料、访问老干部,终于把这个谜揭开了。从清末开始,灵寿县陈庄的邮路就是通过行唐往外邮信,当时各个地区的邮路不一定完全按照行政区划,行唐的邮路就是这样,他所管辖的灵寿的邮件也要写行唐。抗日战争期间仍然沿用这个邮路,但是解放以后就变了。
这之后我把调查的目标转移到灵寿陈庄,又给灵寿有关部门地方志、地名、党史办几个部门发信,同时调查曾经在陈庄这一带工作过的灵寿的老干部。有一次在石家庄召开灵寿籍的干部座谈会,有二百多人,我得到信息后立即赶过去,希望在开会的空隙进去调查。但是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