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教授家的28个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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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教授家的28个亲戚-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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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行装,择日启程。



 
                第六章

    金晶抵达悉尼机场。前来迎接她的是张德高的妻子莫妮娅。

    莫妮娅举着一张纸站在出口处,上面的华文歪歪斜斜:“接张阿根之妻金晶”

    著名评论家、中文系主任田教授在这块土地上的名字是“张阿根”,令金晶第
一眼看见这行字时的第一个冲动就是想大笑。

    然后她看见了自己的妯娌莫妮娅,居然是一个极为娇小的中国妇人。

    她一眼就可以断定莫妮娅是广东人。

    她在后来写成的一篇“访澳随记”中这么描写莫妮娅道:“她的两眼乌黑,而
且深凹。她的颧骨很高,额头却很低。她的肤色黝黑,可是皮肤十分细洁。她的鼻
子很塌,几乎没有鼻梁,好在末端没有太过于朝天,因此倒反而使她显出了一种平
和及善良。她长着一头乌油油的黑发,用一个银色的丝网在脑后很随意地缩了起来。
她年近三十,发育成熟,但是身材小巧得像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

    “莫妮娅的名字很西洋,但却是一个纯种华人。她的祖籍在广东,上八辈祖先
拖着小辫子挑着箩筐来到澳洲,经过了八代传承,莫家竟从未与非华人联过姻!读
过高等商专的莫妮娅也只不过是取了个有点像欧罗巴人的名字,开口说出来的还是
地地道道的广东客家语。在这块南十字星照耀的土地上,我见到了这样一个华人女
子,哪里会想得到,她们的祖先,竟然是与大不列颠人几乎是同时到达的第一代移
民!”

    从莫妮娅的嘴里知道,她手上举着的纸牌,是她的公爹,应该说也正是金晶的
公爹,干过国民党中统的张儒先生,亲手用毛笔写就的。

    金晶于是再仔细看看,发现字虽然写得抖颤,但却是十分地道的隶书,功力犹
在。

    她在发给田教授的“伊妹儿”中这样描写她所见到的张儒先生:“你父亲长得
很帅。你们俩非常相像。你们俩的身材、头型、脸庞、五官,完全是同一种模式。
你们虽然相隔两地,互不来往,但居然留着同样的发式———短发板刷头,这实在
是太令人不可思议了!

    但是你父亲老了。他或许患有帕金森氏症。他的背驼了,骨质疏松是显而易见
的。他的手常常控制不住地发抖。我几次看到他将筷子上夹着的菜送向他自己的左
脸颊。他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过于温顺,甚至带着某种乞怜,这只能是病人的眼神。
我很难将你向我描述过的场景与我现在面对着的老人联系起来。他已经几次跟我说,
一定要回中国见见你。我也跟他说,如果可能,不妨早一点回去看一看。我始终相
信,活生生展示的现实,是会把历史的陈迹覆盖了的。“

    金晶在发往中国的邮件中,一字不提那位“章若雪”。她觉得那一页已经翻了
过去了。

    她只用一句话叙述田教授的同父异母弟弟:“我听说他是个赌鬼。”



 
                第七章

    田教授读金晶发来的伊妹儿,就像读她的小说一样,立场只是个旁观者。他实
在难以抹去童年时代刻骨铭心的记忆。金晶去悉尼一走,在他看来只不过是顺道履
行个礼仪,仅此而已。金晶参加完葬礼就去了新西兰,一头钻进那里的写作中心,
挤进了她自己笔下创造出来的男男女女中间,去跟他们同哭共笑去了,田教授也就
把有关悉尼那帮子亲戚的这人那人这事那事当作随便翻翻的书,翻了过去了。

    他近来正与一位老庄学说的研究者马正兴先生共同合作,写一本探讨中国古代
家庭伦理道德观念的书。马正兴的妻子年前亡故,儿子在美国当着医生,专攻老年
病防治。马先生也是那种跟田教授一样的书生,全身心地投入学术研究,跟田教授
十分地合得来。书稿分成两大部分,第一部分由马先生负责,专门介绍古代典籍中
的有关论述,第二部分由他田教授写,随笔式的,要结合古今中外的一些实例,说
明中国家庭伦理的核心思想是一个“孝”字。田教授写得很轻松。写这类被人称为
“大文化”式的随笔,在他都几十年了,早在那位余秋雨之前,轻车熟路。

    那于他正在电脑前得得得得地驰骋着呢,一侧的手机突然响了。

    每次他进入写作状态,因为怕有人干扰,他总把电话给关了,只开着手机,供
亲朋好友有急事联系。

    电话是张娜打来的。“田伯伯啊,猜猜我是谁呀?”田教授最烦这种矫情,立
即回答道:“猜不出来,有什么事请快说。”

    “我是张娜呀!”

    “田平不在。”电话那边传来他乡遇故知似的笑声。“呀,田伯伯知道我打电
话就一定是找田平哥哥呀?”

    田教授有了一种进入圈套的感觉,不禁恼羞成怒:“没事我挂了电话了。”

    “别呀,今天还正是找您呢!”田教授不再吭声,也不挂电话。“田伯伯,你
在听着吗?”田教授从嗓子眼里“哼”了一声。“田伯伯,有家律师事务所在找你
呢,电话打到这里公司来了,你说,要不要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他们?”

    田教授有点吃惊。虽然大家都知道诉讼是公民的合法权利,法律是广大人民群
众保护自己的有力武器,可是老百姓还是怕打官司。田教授难以免俗。

    “什么?什么律师?”

    “嘿嘿,田伯伯你别紧张呀!”张娜洞察一切地笑着,“我看得出来,是好事
情呢,人家是约你到‘锦沧文华宾馆’去见面,还说是有一份澳大利亚来的文件要
你签字呢!田伯伯,我估计是天上有只大元宝要掉下来了!”

    田教授一肚子的不痛快。张娜对于田家的事太关心了点,太熟悉了点,也太聪
明了点。这就是金晶那天说的,“她跟田平走得有点太近了点”。家里的丁丽对她
保持着常备不懈的革命警惕,不是没道理的。

    不痛快管不痛快,律师那边还是不能置之不理。田教授于是说:“他们留下联
系方式没有?”“有啊。锦沧文华18层,1828房间,王律师。我已经跟他们约好了,
晚上8 点,您会去的。”

    田教授放下电话时,心中想,田平啊田平,你千万别让这越俎代庖的女人,这
企图鹊巢鸠占的女人,给迷住了啊!



 
                第八章

    “锦沧文华”的1828是一组大套房。田教授与王律师就坐在外间的会客室里谈
话。同坐还有几个人,一个是陪田教授来的田平,另两个是王律师秘书。

    王律师很认真地验看了田教授的身份证,然后又很认真地看田教授的脸。

    田教授解释道:这上面的相片,是我十多年前拍的。身份证上相片,制作粗糙,
看起来都有点像是,嘿嘿,通缉犯的,是不是看起来有点不像了?

    王律师说:“不不,很像很像,真的是太像了,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田教授诧异道:“这本来就是我的身份证……”

    王律师忙说:“啊啊,我不是指这个,我只是有点感慨,你跟你父亲,怎么竟
会这么相象。”

    他说完就站起身,走向里面的房间。

    然后,像是在戏台上亮相似地———甚至还有京剧的锣鼓声伴奏着,因为非常
显然,里面的卧室正在放着电视,而且是戏曲台———田教授的父亲张儒,还有一
个小个女人,在那个敞开了的门口,出现了。

    在一刹那间,田教授有一种照了镜子看见自己的感觉。

    他虽然显得很苍老,但是无论是身材、脸庞、五官都跟田教授一模一样。

    这话应该这么说,田教授虽然没有他爹那么苍老,但是跟他的父亲还是活脱活
像。

    小说写到这里的时候,我想,如果有人打算再将这部小说改编成电视剧,那么,
出演田教授的台湾演员李立群先生,就更是大有可为了,因为他一个人完全可以同
时出演父子两个角色。

    田教授见到阔别了五十多年的、五十多年来一直在心中保持着对他的刻骨仇恨
的亲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站起身,迎向他,伸出双手———决不是想挥出一拳或
是掴出一掌,而是想去扶一把,搀一把,或者说,甚至都有了想喊出一声“爸”的
冲动。

    不过生活不是戏剧。理智常会战胜感情。潜意识大多不化为具体行动。田教授
只走了两步就停住了,只是沉默地望住了那门边的两个人。清醒的他眼珠子转动了
一下,马上就认出了,扶着张儒的那个女人,是擅长于人物肖像描写的作家金晶女
士描绘过的莫妮娅,弟妹———张德高的老婆。

    在田教授以沉默表现出了他的理智的时候,他的儿子田平则以热情的呼唤体现
出了他的思考。他赶上几步,跑向两位海外来客,或者说是张氏血亲,先是深深地
一鞠躬,然后上去执住老人的手,响响亮亮地喊道:“爷爷!”

    莫妮娅微笑着开了口,果真是地道的广东腔:“你是田平,是不是啦?”

    田平乖巧地喊:“婶婶!我妈已经多次提到过你啦!”

    在旁人面前,田平说出这个“妈”字,够爽利的。

    老张儒对此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呆呆地看了看面前这位年轻人,然后又转动
自己的眼睛,向客厅里的诸多人们扫视一遍,沉默着。

    田平摇动着他的手,说:“爷爷,我是你的孙子呀!”

    张儒终于开了口道:“是你偷了我的钱了?”



 
                第九章

    王律师出示给田教授的法律文书如下:“张儒亲笔书示鉴于我已被确诊患有不
可逆转之老年痴呆症,三个月后,可能失去记忆,而身体的其他机能却无大碍,届
时将成为一具行尸走肉,故在我目前意识清醒、具有行为自主能力的情况下,公证
遗嘱如下:

    1 .我在澳洲的两处房产,A 处赠与我儿张德高,B 处赠与我媳莫妮娅;

    2 .我的私蓄100 万(澳元)赠与我儿张阿根(又名田清明);

    3 .如果我儿张阿根接受我的赠与,我的晚年生活由张阿根负责。

    4 .如果张阿根不接受我的赠与,我的晚年生活由张德高之妻莫妮娅负责,100
万澳元赠与莫妮娅。

    立嘱人:张儒公元2002年5 月30日”

    这份遗嘱写得挺复杂,弄得有点像古代女子的回文诗一样,所以田教授闷着头
读了一遍又一遍。田平伸长了脑袋,也跟着一起捉摸。

    在田教授与田平埋头攻读这份法律文书时,张儒在房内走来走去,不时地走到
坐着的人的面前,很严肃地询问道:“是不是你偷了我的钱?啊?”

    那小个子的莫妮娅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不时地伸出手去搀扶一下。

    当他走到田教授的面前,也发出这一严厉的责问时,田教授的嘴唇不由自主地
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他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将他拉近自己,让他的眼睛对着自己的
眼睛,说:“你认得我吗?啊?你是不是还认得我?”

    张儒直视着自己的儿子,目光一点也不昏花地说:“你想抵赖?你休想瞒得过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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