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头是纯属的美式口音。一时他以为自己时空错乱了,又或者是谁的恶作剧。没等对方说完,他就要挂掉,可是拿开手机时,看到屏幕上那一串古怪的来电号码,开端是001……他恍然意识到,这的确是美国的代码。
所有在酣睡中四处逸散的意识瞬间归拢,他慢慢回忆方才对方的话,再本能的进入大脑中英直译系统,忽然有些兴奋的握紧了手机:“是真的吗?可以请您再说一遍吗?”
对方再次复述了一遍来电的目的,陆子鸣一边抽出随身的纸笔记录,一边用流利的口语对答,口气稍显激动。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波尔教授会亲自给他回电,之前他在美国考察治疗器械和环境的时候,曾经和对方约定会继续保持联系,这些年,对方一旦有了新的研究突破,也都会通过电子邮件通知他,甚至他更换手机号码时同时在邮件里发送给对方。本以为这项手术起码要等到十年以后,没想到四年就取得了实质性进展。
波尔教授在电话里兴奋的向他表示手术成功率目前已提高到四成左右,并且首次在人类患者身上进行手术实验,取得了成功。如果陆子鸣愿意让患者接受手术的话,JHH医院可以即刻安排。
陆子鸣在电话里答应之后,次日便赶到雷家,与秦书兰说明这一情况。早些年的时候秦书兰的确不同意进行手术,但是这几年过来,雷允晴丝毫没有恢复的迹象,医生似乎也灰了心,如今手术成功率大大提高,同时又有成功先例,秦书兰也不禁心动。
得到秦书兰首肯后,陆子鸣又赶到医院,与雷允晴的主治医生商量,老医生在听闻了手术原理后也认为可行,继而是如何移动雷允晴的问题。
最后是秦书兰动用了军部资源,利用私人飞机将雷允晴送上了马里兰州的领土。飞行全程中一直有医生护士陪护,陆子鸣守在身旁。
到达医院后照例进行了检查,波尔教授亲自与陆子鸣会面,大致阐述了雷允晴现在的情况,以及手术过程中可能产生的危险。第二天,秦书兰也亲自赶过来了,她到时风尘仆仆,眼睛里犹有泪痕。
陆子鸣扶住她,劝慰道:“您放心,医生说允晴的状况可以接受手术。”
秦书兰却只是摇头:“毕竟才四成的成功率,你叫我怎么能不担心。当初邵谦也是,好端端的进了手术室,出来就……我真是怕这一幕又重演……”
陆子鸣想再说点什么安慰她,可他惊觉自己的手心也是一片冰凉。在生命面前,没有人不担忧。
手术那天,是他亲自送她进去的。几个护士推着她,他跟在旁边,看见她空洞的双眸,里面平静微澜,盯着天花板,仿佛对自己身在异处显得微微意外。
陆子鸣轻轻捏住了她的手,低声说:“没事的,我就在这里等你。”
她没有任何反应,他甚至疑惑自己有没有说过这样一句话,或许只是在心里,说给他自己听。反正他答应她的,她到哪里,他都会跟过去,不管她身在何处,只要一回头,总能看见他。
手术室的门开了,又关上。陆子鸣被隔在外头,秦书兰焦虑不安的抓着他的袖子。走廊上有长椅,可是陆子鸣只是茫然的站着,头顶上好似被一盏无影灯笼罩着,灯光打了下来,很亮,也冰冷,下面什么都没有。
手术过程很漫长,或许也并不是很久,只是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从他的心上流淌过的。秦书兰坐在手术室外面,中途几次有人从里面走出来,她就立刻站起来,陆子鸣也赶上去和医生或护士交涉,秦书兰紧张的问他:“手术怎么样?医生说了什么?”
秦书兰其实是留美博士,语言上毫不逊于他,只是这时却像是六神无主。而陆子鸣的眼神里只有一片呆滞,频繁而快速的美语在耳边哗啦呼啦流淌过,他像是忽然失去了某种能力,只是张着嘴,一句也说不出。
好半晌他才终于恢复过来,抬起头,手术室上的红灯依旧明亮。他锤了锤眉头,其手术才过去不到一个小时,他借口出去买点喝的,走出了医院。
医院门口的这条马路上车辆并不算多,商店对面就有,只是头顶的阳光刺得他有些昏眩。耳侧偶然响起几声汽车喇叭,他抬起头,像是看到一辆失控的白色兰博疯狂的朝自己碾来,电光火石之间,逼近了的大灯让人什么都看不清,时间和空间都在飞速的扭曲,回忆不由分说的尖啸着扑来,如同那一晚伴随着打开的车门争先恐后涌进来的冷空气,瞬间就足以将人吞没。这么多年他没有问过自己,也不敢问自己,那时他到底在想什么?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一切都可以重来一次,他还会不会松开她的手,选择去扶住方向盘?
刺耳的喇叭声逼退了如潮水般涌来的记忆,他猛的回神,一辆美国轿车正停在他右侧不过几米的位置,驾驶位上的司机一边不耐的用口型在说着什么,一边频繁的打手势示意他先过。
他愣了一下,做了个抱歉的手势,飞快的穿过了马路。
那辆车终于启动,继续往前,乌云遮住刺眼的太阳,带来几分灰色的基调,他打开一罐咖啡,突如其来的苦涩让他呛了一下,像是还没习惯这种苦味。
回到医院时,手术室上的红灯已经灭了。他突兀的停住脚步,秦书兰不由自主的站起来,向他转过脸来,有一刻他是害怕的,害怕那个答案他无法承受。
秦书兰短时间的沉默让他的表情冻结在脸上,看起来显得有几分无助。然而她含泪的眸子里却充斥着几分喜悦和欣慰。
陆子鸣慢慢的挪动了下已经僵硬的双脚,只盼着她一句话来打消心中的不安。
“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只是大脑功能重建需要一段时间,要等她慢慢自然醒来,行为能力也可能会退化……不过,总算是捡回一条命了。”
陆子鸣愣愣的,低喃了一句“那太好了”,再没有任何反应。
太长时间的灰心和失望也会让人变得麻木,他好像还没做好迎接这一喜悦的准备,就像当初面对她的激烈反应,他同样没有丝毫准备。
手术后,陆子鸣去看望雷允晴,顺便担任起照顾她的职责。虽然在这边也请了专门的看护,但是在帮她洗头,擦身这些事上,他习惯性亲力亲为。
有时候,他用沾满洗发精泡沫的手放在她的头发上,轻轻揉搓着,白色的充斥发间,她闭着眼,仿佛丝毫没有感觉。他常常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刹那间,两人已经斑白了头发,她垂垂老矣,腰也弯不下,于是只好依赖他来帮她洗头。
这样想的时候,他竟然会奇异的感受到一丝满足感。
四年了,她没有动过,也没有笑过,更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真怕自己已经记不得她笑起来的样子,她说话的声音……他只怕关于她的记忆像沙漏,会越来越少,总有一天会模糊。四年来,他来看她的次数少之又少,每一次推门而入前,都会心惊肉跳的在心里描绘一遍她的模样,生怕某一处细节被自己遗忘。
他的手指携着泡沫穿过她的长发,轻轻停留在她的发梢:“囡囡,有时候我真怕一觉醒来,已经记不得你的模样,又或者推开病房的门,看到的是一张我陌生的脸。因为我太害怕,害怕失去你的痛苦,想着你的时候我总是睡不着,可是我又怕忘记,”忘“字本来就是”亡“和”心“的共同体,那是要死了一颗心才可以忘掉的。我现在明白了,原来这才是你给我的惩罚,你要我一直记着这段痛彻心扉。”
说话的时候,他掬了一捧清水,洗掉她发梢上的泡沫。随着那水珠滑落的,还有雷允晴腮边的一滴泪。
九十四,妈替他求你
陆子鸣陪秦书兰在医院附近的餐厅里用餐。
秦书兰这几日心情一直很好,因为医生每日的检查结果,都是雷允晴恢复的状态良好。
用餐完毕,陆子鸣叫了埋单,秦书兰不知怎么想起,把手按在陆子鸣的肩膀上,带着几分感慨说:“其实这次允晴能再醒来,都是多亏了你。我不知道你们过去发生过什么,但是经历了这次,我相信你们都会好好珍惜彼此。我就把允晴,交给你了。”
陆子鸣有短暂的怔愣。这片刻的沉默让她的笑容冻结在脸上,不由问:“怎么了?”
陆子鸣摇摇头:“没什么。”顿了顿又忽然说,“其实今天是想跟妈你辞别的。我已经订了机票,今天要回国了。”
秦书兰诧异的看着他:“真的要走?医生不是说允晴这两天就会醒来了。”
“嗯,不走不行了。单位这两天一直来电话催,不回去恐怕得出问题了。”他仓促的从钱夹里取出现金埋单,不知为何,手一抖,一张纸币就滑到地上,他又弯腰去捡。
秦书兰兀自叹了口气:“原来是公事。那也没办法。我也打算等允晴醒了以后,就把她转回国内医院,毕竟一直在这边也不是办法。”
陆子鸣点点头,又低头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
秦书兰没想到时间赶得这么急。之前一直也没听说他要回国,昨天她和陆子鸣与医生交涉的时候,医生提了一下雷允晴可能这两天就会醒过来,当时陆子鸣脸色就怪怪的,她还以为是太激动了一时反而不知如何表达。
两个人从餐厅出来,陆子鸣的行李已经都收拾好,又匆匆回病房看了雷允晴一眼。秦书兰不便打扰他们夫妻俩“说话”,悄悄退出了病房,为他带好门。
其实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说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四年前他都已经说了,如今再懊悔,已经于事无补。也许在外人看来,这四年他都应该在医院里守着她掉眼泪,人都这样了,以前的事统统不重要了,她死了他也陪着去死,她残了他就照顾她下半辈子,这样很感人,很伟大,但是他为什么要这么伟大?再多的人感动有什么用,他唯一要的那一个她,已经不在了。
其实无论雷允晴是死是残,对他来说都没有分别了。从四年前她宁可跳车也要逃开他的那一刻起,雷允晴就已经死了,现在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他比谁都知道,四年前他们就已经彻底的结束了,爱着陆子鸣的雷允晴已经在四年前就死了,所以他才会在最后灰心的放手,答应离婚。
他无法预知雷允晴醒来时,会用怎样的眼光看他,是憎恨?冷漠?疏离?还是恐惧?或者根本把他当作陌生人一样忽视他?无论哪一种,他都无法面对,宁可逃避。
他没有走近床边去,只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俯身,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份文书,放在她床头柜上。
这是四年前他答应她的。
尤记得当时他签下自己的名字时,甚至对她带了几分恨意。恨她这样狠心,抛下他,从此以后把他一人独自留在暗无天日的悔恨中。
手指轻轻离开纸片,在半空停滞了一下,然后垂在身侧,紧握成拳。四年前,他从仍在危险期的她的病床前离开,大抵也是这种心情。以为今后再也不会见了,以为自己会慢慢忘记她。回忆真的很吝啬,你想着它的时候,它会变得越来越多,你要是刻意的躲避它,它就会越来越少,等到有天你突兀的发现连记忆的轮廓都模糊,却又有种怅然若失的惆怅。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午后的阳光正好,淡淡的一点两点透过落下的窗帘,洒在她熟睡的面容上。她的睡颜安静,美好。也许再过一两个钟头,她就会睁开眼睛,幽幽的醒来,可是那时,一切已与他无关。
这样很好。他微微扬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