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比如,一位女记者写了篇新闻稿,李锐到晚班编辑室看大样时,觉得没有写好。上晚班的都是男同志,李锐便用过去长沙男学生开玩笑的“口标”说:“××这条新闻,真是鸡巴没有抓到,只抓到一把鸡巴毛。”正好那位女记者推门进来,恰恰听到这一句,也听到了当场爆发的哄笑。李锐一抬头,马上觉得失了言,连忙说:“××不要误会,我是说,鸡婆没有抓到,只抓到一把鸡婆毛。”大家更加笑得一塌胡涂。
又比如,某次吃饭的时候,有人说没有在座的某人“抢菜”,说个没完。当时实行供给制,二六一号楼下楼上大厅都作饭堂,八人一桌,另有机动席。李锐吃小灶,但偶而也在大厅和别人一道吃听到这话,便笑着喊住他:“×××,你说某人吃饭抢菜,他当然是抢菜的,但别人认为你也抢莱呀;某人却没有当你不在的时候背后说你抢莱,这大概就是你和他在抢菜这件事情上的优劣之分吧!”
这些故事,多是事后听来,可能会有些走样,越说越走样恐怕也不可避免。但说者眉飞色舞,听者津津有昧,而说者听者当事者都能持认同以至欣赏的态度,这就十分难得。盖四九、五零年间机关的气氛本来如此、而李锐的个人魅力,也是使别人能够如此的重要原因。他首先是才足以服众,又能将自己置于和员工水乳交融的状态中,故能坦荡直率,以赤子之心相待,使群众对之毫无反感,即使话说得有点过火,或者出之以戏谑,也都能够被善意地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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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对李锐产生好感,也是由于事后听说的一桩小事,但因其与自己有关,便不会像听别的故事那样,欣赏过后便高高挂起。
那是在我下乡期间发生的一件事。下乡一行四人,两“老”两新,先在榔梨市附近搞了个把月。后来一分为二,我跟“老”中之一到了河西望城坡。在那里,我写了一篇通讯稿寄回报社,几天后便登出来,在乡下也看到了。回报社后,才知道这篇通讯稿的见报经过一点小曲折。据告知我的人说,情形大致是这样的:
李锐上晚班看大样时,对一篇通讯稿不满意(这种情形是常有的),说:“题目是好,文章却没写好;撤掉它罢,又舍不得这个题目。”旁边有人见他踌躇,便说:“同样题目的稿子,倒还有一篇,是不是用它顶上?”李锐要去一看,说:“就用这篇,赶快去排。”
这篇就是我从乡下寄回的那一篇。刘音其时还在新干班学习,见到登出的通讯后,高兴地给我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我一直保存着,直到一九九九年新干班五十周年纪念开会我们见面时,才复印给了她。
上晚班时有什么意见,李锐常常用红笔批在大样上,第二天在饭堂里贴出来。听说,关于这件事,李锐批了很长一段话,意思是选用稿件要看文章,不要看作者的名字;老同志的文章未必都好,新同志的文章未必不好,云云。
“文章自己的好,老婆别人的好”,对上半句话我一直表同情,虽为此受过讥讽,仍不想改口。文章除了被迫写的以外,总要自以为弄好了才会拿出来,别人认为好不好是别人的事,能够说好自己当然高兴,此亦人之常情,用不着矫情或故作不情吧。
在听了这个故事以后,我对李锐便有了一种个人的好感,也就是知己之感。但我却从未为此问过李锐,更未借此主动去接近他。
李锐在《新湖南报》大概只有一年多不到两年的时间,便调到省委去了。我只留下一本《毛泽东同志早期在湖南的革命活动》的“初印本”,可说是他的纪念物。这本书只在报社工厂排印几十本,并未公开发行,是作为“征求意见稿”而印的。牛皮纸封面,大十六开,版心却是小三十二开的。作者在“前记”中写道,上下左右多留空白,是为了让审读者批注;还开列了为写此书采访过的人的名单,其中有我父亲的朋友陈书农,五八年我被逐出报社后便租住在长沙市教育西街十七号他家院子里,还有两名“在押反革命犯”彭国钧和熊梦飞。书可惜在“文革”中被拿走了,不然倒是李锐著作的“珍本”,大约连他自己也未必还收得有。
反正从五零年冬最多五一年春天起,我便没再见过李锐。这一别便是三十年。三十年中,我和他都经历了太多的事故,但对他的这一点知己之感却始终存在我心中。
三十年后,我从劳改队平反出来,第一件事是要找回流落到内蒙古达尔罕茂名联合旗去了的女儿。她在那边已结婚生子,一家人弄回湖南有很大的难度。作过许多努力,包括找到省委负责人陈情,但在湖南仍无法彻底解决。之后,已经调北京的柳思为我去找李锐。柳思告诉我:“谈起你,李锐同志还有印象。他说,这完全是反右派、文化大革命造成的问题,应该落实政策嘛。周惠现在在内蒙,我给他打电话。钟叔河这个问题一定要解决,也是他该还的一笔账。你叫钟叔河写份材料来,反正他又会写。能来北京的话,也可以到我这里来一趟。”
于是,一九八零年初,我因往北京访书,便由柳思带着,到木樨地“部长楼”重见了阔别三十年的李锐。此时他已调中组部,正管着落实干部政策等方面的工作。原来在经武路,十八岁的我看三十二岁的他,是后生仰望高明,企慕却无从亲近;如今五十岁的我看六十四岁的他,层次虽仍悬隔,却因同历沧桑俱生白发,可谈的话反而多了。我正在策划《走向世界丛书》,郭嵩焘、黄遵宪、曾纪泽等人的出国载记都在编述之列,这些人又都是湖南以至全中国近代思想启蒙的重要脚色,对此李锐和我都有说不完的话。还是柳思先提起我女儿的事,给周惠的电话便是当着我和柳思的面打的。总之问题便由此解决,我和妻对此当然感激。
第二部分:长沙的春卷老社长 下
上面谈到了李锐为我做的两件事。批发通讯稿,在他不过日常工作百忙中之一小事(我曾多次见到他批过的大样,四个版上密密麻麻好多条),也许事后很快便忘记了,却给了我做文字工作的一点兴趣。本来没准备在报社呆好久的,这时却打定主意呆下来了。至于李朱走后连年挨整,那是在别人手下的事情。至于为我找回流落到内蒙的小孩,在他也觉得是落实政策应该做的,妻和我却得以医治了心头最深痛的创伤,使我彻夜为之不能成眠、妻泪水为之湿透枕巾的悲哀得以稍息,实在难忘。
我不大能够旅行,近二十年中仅到过北京四五次,但只要李锐在京,必定要去看望。他到长沙,也总要着人通知我,设法相见,互相讨论,并请我吃这过几回饭(我则对不起,没请过他一回),既畅且欢。这时的我,总不免忆及魏武《短歌行》“契阔谈宴,心念旧恩”的句子,诗中表现的这种情感总洋溢在心头,不过嘴上没说出来罢了。
若要评说李锐其人,一下子反而好像无从说起。想来想去,只有借用李锐八十岁时那副见者无不称赞的寿联:
庐山雾瘴巫山雨,
吏部文章水部诗。
这样的联语打死我也做不出,但它既工且切,确实佩服,深表同意。
吏部和水部都是李锐做过的官。中委、中顾委按理说不是官,地位却更高。寿联的作者却不是因为这个官才念之敬之,而是因为此吏部有文章,水部有诗。不然的话,历届委员、吏部、水部,名字多得记都记不清,数也数不全,何必提起。至于在省里时当过的社长、局长、部长,则群“道”如毛,更无足数,虽然二十年来我们一直称他“老社长”。说句不大恭敬的话,这文章和诗其实也未必写得如何特别好,可贵的是从庐山雾瘴中来,看破并揭穿了这重雾瘴;而巫山的雨汇成大水,泛滥成灾,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却能挽狂澜于既倒,即使力有未逮,凭这份心志也就算得上中流砥柱,可敬可钦了。对于我这个不贤只能识其小的人来说,特别欣赏的还是诗文中有时捎带的一句半句“只抓到一把鸡婆毛”和“功劳盖世,罪恶滔天”之类教人哭笑不得的警句,正所谓“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于是我心目中的李锐何止可钦,简直可爱矣。
清人管同云:“古之所谓三不朽者,首立德,次立功,又其次乃立言。”李锐以研究毛泽东尤其是研究毛泽东的晚年而树立了学术上的地位,世界上都承认他,历史上也会站得住,这是为中国和中国人做的大好事,也就是立了德;我却是个不研究政治,尤不喜谈政治的人,于此没资格评论。在事功上,李锐的大贡献是论三峡工程;我又不是学工程的,虽然从五八年到七九年整整画了二十一年工程图,若不如此折腾,真不知会多读好多书,多写好多字,但不过借以活命,故亦无评论的资格。所能够感知的,就只剩“又其次”了。
即使在立言方面,我也没有本事像作序跋写书评的人那样讲出许多大道理。最为拜倒的文章,却是他最近发表在《同舟共进》上的一次“上书”。“上书”为昭明太子所定文体之一,《文选》编为第三十九卷,当然可以算是“言”。尤其是其中那首“改唐诗”,刻画拼命争宠卖娇、力主大干快上的人,真是淋漓尽致,够得上《长恨歌》原作的大师级水平。读后不禁莞尔而笑,原来“老社长”尽管风云际会成了政治人物——政治学者,骨子里却依然同我们一样,还是个喜欢耍笔杆子的书生,有那么单纯,有那么不怕祸隙,有时候也还有那么一点子顽皮。
六官粉黛无颜色,
三峡工程有问题。
作得出这样一首无情对,真是够损的了,此其所以为李锐欤,未可知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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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这样一个母亲》中那位母亲和写母亲的女儿,我的所知却几乎等于零。四九年至五零年在经武路二六一号,李锐住在楼上一套夹正房里。我从五零年三月起,即在楼上饭厅吃饭,在楼下一间后房中做事,吃饭前后见到李锐时不少。他很得意地从地主家书中发现了“买的买点,占的占点,骗的骗点”这段霸田霸产的自白,拿来作土改宣传的好材料,编发稿件的具体工作便是我做的。他对下属工作上要求极严,语气却不乏幽默诙谐,日常生活也不高高在上,我却从没有听他谈过自己的妻子和小孩。
那时范元甄也住在报社,但我极少见到她,偶而碰面,亦未留下“美人”的印象,更没见过她和小孩在一起。“六指子”(李南央的哥哥)时约三四岁,倒常在楼下各处转悠,抱在通讯员手里时居多。有些同志喜欢抚弄他,虎头虎脑很懵懂的样子。我因素不喜“呵”小孩,更不喜“巴”领导,所以一次也没有去逗过“六指子”,更不要说小妹妹了。李锐和我是平江同乡,他的姐姐又是我两个姐姐的体育教师,要套近乎的话,那时跟他还是有话可说的。
在通讯员和部分南下女同志中,有时也悄悄传说过“李社长怕老婆”之类的话。这和我心目中李锐的形象联系不起来,偶而想想,也许是“一物降一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