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严靖云沉声唤着嘴硬的娘亲,催促她说出真心话。
今天他想了很久,觉得老是被妻子扔在床上、没有温香暖玉可以温存的早晨,实在是令人不愉悦到极点,必须尽快解决改善。而最迅速有效的办法,就是从害梁玉慈早起的原因下手——
严母还在维维诺诺之际,一阵轻巧的足音已从远处而来,且越踏越近……
梁玉慈从灶房拿了碗甜汤,小心翼翼地放入竹篮里,又折回严母所住的厢房,打算让婆婆润润口。
才到厢房门前,她就隐约听见里头断断续续传出说话声,一阵好奇之下,她悄悄推开门板,跨入房里,站在内室的帘外一探究竟——
“我……我就是讨厌她不行吗?”严母被儿子逼得恼羞成怒,嗓子也跟着拔高好几度。“更何况,她患有耳疾不是?万一产下来的孩子也跟她一样残缺不全,教我怎么对得起严家的列祖列宗?
唉唷……我真命苦唷……老爷和女儿不为我着想也就算了,连辛苦带大的儿子也误会我的一片苦心唷……”
说到最后,她竟开始哭天喊地起来,语气凄厉得让人忍不住怀疑她患了什么不治之症。
帘外的梁玉慈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她这右耳是因为小时候高热不退才坏的,根本不是什么会传到下一代的恶症!如果真像严母说的那样,那么他们一家子都吃过她做的饭菜,岂不是更有可能染上病?!
严靖云有没有为她反驳,她并没有听见,只注意到严母诡异地静了一会儿后,又开始大声嚷嚷。
“咱们严家可不能要这种不能生出子嗣的媳妇儿啊!你哪里知道为娘的苦心?你们只知道怪我……”严母委屈地抽了抽鼻子,下一刻,却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击掌乐道:“呀,对了、就是这个理由!咱们确实不能要这个媳妇儿,休掉她,你还可以挑个更好、更美的——
儿子啊,你瞧王家小姐如何?不够美啊?那……要不然顾家小姐、谢家姑娘怎么样?”
她开始一一点名,把城内富贵官宦人家的小姐都念了一遍,严靖云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梁玉慈拉长了耳朵努力聆听,却还是听不分明,又不敢偷偷掀开帘子一角,窥探里头的情况。
其实,她好想知道夫君现下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是开心地以笑容赞同婆婆的提议,还是敷衍地给婆婆一个软钉子碰。
虽说他们俩已经圆过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但严靖云不曾对自己说过,为何突然改变态度,也从没说过为何决定要了她。
她一直有些害怕,他只是忽地看清了宝卉的真面目,觉得身边这个现成的妻子也凑合得过去,才愿意跟她当夫妻,并不是真的因为喜爱她才碰她。
兴许将来他在外头碰上了更美、更贤淑大方的姑娘家,便会把自己给休了,另结新欢也说不定……
偏偏此时内室不再传来任何声响,她实在难以忍受这种不上不下的心情,决定要进去瞧瞧——
梁玉慈悄然无声地走出门外,故意用力敲了敲门板,然后才开门跨入房中,掀开帘子走进内室,假装自己才刚刚来到。
“娘,我拿了一碗莲子甜汤让您润喉……”
她将食盒放在桌上,一边拿出盒中的小碗,一边观察房内的气氛。
严母原本还与严靖云有说有笑,一见到是她走进来,立刻拉长了一张脸,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
而严靖云虽然仍噙着温柔的微笑,却不是为自己而展露的。他轻轻地拍了拍严母的手,安抚着任性的娘亲。
室内清清楚楚地弥漫着一股不欢迎她的氛围,就连脸上漾着笑意的夫君,她也觉得那带着点不耐……
尽管胸口有些闷,心情有些沮丧,梁玉慈还是勉强打起精神,扯出一抹微笑。
“娘,甜汤有点……”她小心地将碗端至严母面前,还要叮咛一些话,却被严母不耐烦地打断。
“别啰哩啰唆那么多了,快点拿过来!”真是的,这个媳妇儿一点都不机灵,她哪里可能会喜欢!严母在心中暗暗叨念道。
那汤药苦得要命,虽有蜜水可以消苦味,但她还是非常期待这碗甜而不腻的莲子汤,因此梁玉慈一端来,她便迫不及待地一把抢过来,舀了一大匙——
“……烫口。”梁玉慈反应不及,手上的碗已经被严母抢了去,她愣愣地看着严母狼吞虎咽地塞了一汤匙进嘴里,忍不住补上刚才未竟的话。
“唉呀,烫烫烫……”一心想满足口腹之欲的严母根本没听见她的警告,果然就被烫了舌头,痛得哇哇叫。“你这个心肠歹毒的女人!想活活烫死我啊?”
只是她骂归骂,那碗甜汤还是好好地捧在手中,没有像先前那样,一光火便泼洒在媳妇儿身上——应该是舍不得糟蹋好喝的甜汤吧!
梁玉慈被诬赖得很委屈。自己明明就好心要提醒她,是她不耐烦听的呀……
她望向目击事情始末的夫君,知道他一定能理解,严靖云却看也没看她一眼,迳自软言安慰母亲。
“娘,犯不着为了一碗甜汤生这么大的气吧?”他从严母手中接过碗,为她舀了一匙吹凉喂入她口中,把亲娘当成孩子似的。
见他忽略那个正在装可怜的狐狸精女人,却这样百般讨好自己,严母霎时欢喜得笑逐颜开,什么气恼都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靖儿……”严母露出慈祥和蔼的笑容对儿子道:“方才说的事儿,你可得好生考虑考虑,啊?”但一转头,她望向梁玉慈的目光却仍是恶狠狠地。
微笑、微笑,老人家难免有些小孩子心性,根本没什么好介意的……她拚命扯起笑脸,说服自己不要理会严母的挑衅。
那是她家相公的娘亲,做人儿子的孝顺老母天经地义,她这是在吃哪门子的醋啊?再说,如果相公在婆婆面前替自己说话,只会让她的处境更加困难,她明明知道这一点、明明知道的,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很、在、意!
看见他连一个安抚的目光都不施舍给自己,从踏入内室到现在,他也没有对她说上一句话,一股浓浓的失落感便几乎要将她击倒……
严格讲起来,她也不过是个外人罢了,嫁进严府也还不到一年,怎么比得上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几十年的一家人呢?
原本是要安慰自己的,不料却越想越是沮丧……梁玉慈垮下了肩头,意兴阑珊地将严母递来的空碗放回食盒。
不行不行……她就是为了改变婆婆对自己的观感,所以才努力到现在的。好不容易有了点成果,怎么可以因为一点小事就自乱阵脚呢?
“娘,您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觑得严母优雅地擦着嘴儿的空档,她再接再厉地扬起唇瓣,微笑问道:“灶房煨着一笼核桃甜糕,还热腾腾的呢!我去拿来好不?”
“不必了,我什么都不想吃!”严母淡漠地回绝她的好意,不但一点儿都不心动,还用嫌恶的眼神睨着她。“快给我出去,我和靖儿说着体己话呢,少在这里磨磨赠赠,看了就碍眼!”
“喔……”甭在意、甭在意!她竭力撑住睑上那已经显得有些僵硬的笑,默默地退出内室。
才刚放下帘子,内室里便故意似的传来两人的说笑声。梁玉慈讪讪地推门走出厢房,充塞在胸臆间的酸楚几欲冲上眼眶。
她明知道,在婆婆面前,相公这样爱理不理地冷落她,才是真正在帮助她缓和婆婆对自己的厌恶。可是像这样受了委屈,他却一点儿也不关心,真的是令人难过到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里,她拿出缝到一半的针线活儿,打算趁着天未冷透,赶紧将夫君的新衣做好。
针线都还没捻暖,她的陪嫁丫鬟就莽莽撞撞地破门而入——
“少奶奶、少奶奶——”春屏像飞箭般地射进房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她跟”刚笑道:“来、来了来了!大、少爷……消、消息来了……”
“你没头没脑地,说些什么呢?”梁玉慈好笑地望着气喘吁吁的丫鬟,递了杯水过去。“喝口水歇会儿再说吧!”
春屏急着要报告,便咕噜咕噜地一口气把茶水喝干,继续说道:“是大少爷从洛阳托人捎来消息,可以再给一株姚黄,还要姑爷带你顺便回去给大伙儿瞧瞧,住个几日再回来。”
“真的么?太好了!”梁玉慈激动得放下正在缝制的衣袍站了起来,可偏头想了想后,又颓然坐下。“可是……这么一来,不就没人帮娘熬汤药了?”
得知姚黄被过多的水泡烂了根的隔天,她立刻就写信托人带给洛阳的大哥,再向他讨一株价值连城的姚黄。原本以为希望并不大,没料到大哥竟然一口答应,还这么快就遣人送来这个好消息。
不过,尽管她也很想回家乡探望哥哥们,但是严母的哮喘还没治好,甚至不想要她这个媳妇儿,打算数相公休了自己、另结新欢。她……似乎走不得。
更何况,相公还有织坊的事儿要忙。虽然重新迎一株姚黄回扬州确实重要,但势必会花上好些日子,严靖云未必会愿意放下织坊,陪自己走一趟。
春屏拍拍胸脯道:“甭担心,煎药这事儿春屏还会,你尽管回去看大少爷他们吧!”
“去,是一定要去的。”梁玉慈笑着坐下,重新拿起衣袍赶工。“只是你家姑爷得顾着织坊,恐怕不是那么容易说走就走,到时兴许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回乡,不知道大哥介不介意……”
春屏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呀转,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
“少奶奶,这一点大少爷也帮你设想到了。”她故作正经地道,但眼底却闪着恶作剧的光芒。“他说如果姑爷不能陪你,那么你就跟着送消息的长工们一起回去吧!这样路上也有个照应。不过,长工只是来扬州办事,明儿个一早就得启程了。要不要春屏先去打声招呼,以备不时之需?”
梁玉慈不疑有他,想想也有道理,便点点头道:“那就偏劳你了。”
见诡计得逞,春屏压下得意大笑的欲望,连忙冲出房门外,去向送口信长工通报一声。
她啊,早就看这老爱欺侮她家小姐的一家子不顺眼了!如果小姐愿意回到洛阳的娘家,再也不要回这个鬼地方,她春屏一定第一个拍手叫好!
其实大少爷根本没有交代,也绝对不可能让小姐跟着长工一起回洛阳。是她听说严家少爷今晚有个非出席不可的应酬,或许一整夜都不会回府,才故意对小姐这么说的。
姑爷不回府过夜,小姐就碰不着他的面、也问不着话,最后只得同长工一起回洛阳。
重点就在这里——要是大少爷看到自己一向捧在掌心呵护的小姐,居然跟着一群粗鲁脏臭的长工回到府里,再加上读了她这陪嫁丫鬟为了告状所写下的“严氏罪状书”……
嘿嘿嘿……届时,情况一定很精采!春屏忍不住摇头赞叹自己的聪颖慧黠。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她才迈出门槛没多久,就远远地望见一道熟悉的俊秀身影,出现在走廊的另一端——
要命!姑爷怎么这时候就回来了?春屏努力维持着自然的表情,事实上心里早巳经慌乱成一团。
“姑爷……”她瞥见严靖云手上捧了碗汤盅,便机灵地上前问道:“这是要给少奶奶喝的么?我来就可以了。”
严靖云淡淡觑了春屏一眼,并没有如她所愿地把汤盅交给她。
“不必,我正好有些话要跟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