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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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命如此-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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哉悠哉地画来画去,然后念声出来,告诉你,这是什么意思,那又是什么意思。譬如说“人”字,看到它你就像看到一个人站在那里。字这东西,简直太奇妙了。父亲的爷爷,曾以此“砖”敲开富裕之门,带来我们这一支蔡姓族人空前绝后的荣耀,尽管这荣耀让他老人家所做到的,不过是个富有的乡绅而已,但在我们这些后辈人里,谁也比不了他!对此,父亲时常总结,总结之后又总是以民间那句精彩的充满历史智慧的论断作结束语: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但是后来的我们,竟一直在河西,家境似仍在一天天恶化。这使得父亲幼年的生活,过得并不比后来的我愉快多少。一年秋天,他立在窑门外的向日葵底下,给我讲了一段经历。他十二岁的时候,学会用小木片做筷笼儿,拿到铁谢镇的街市上去卖,得几个铜钱,买了盐或者简单的日用品,其余拿回来以贴补家用。老太爷竟因此称赞了他,这成了他最感自豪的幼年回忆!父亲大概以为,这个例子会感动我,能让我早点儿懂事,早点儿承担起家庭和社会的责任。这在讲究实用的儒教文化里,一直是受到奖励的。而在它的背后,则是一个人天然童趣的提前丧失。我的童年,不知不觉中也受了它的左右。    

  父亲十七八岁时候,黄河泛滥,田里颗粒无收。守在家中无异于等死,于是他便跟着伯父一道离开家,同河南的流民一起北上到了西安,由西安的河南同乡会安置进一家火柴厂做了学徒。火柴厂的工作只能果腹而已,这与父亲与伯父背井离乡的实际愿望相距甚远。于是兄弟二人决定,让看起来较为机灵一些的父亲离开火柴厂,继续北上寻找生计。辞别之日,一生为人忠厚的伯父心绪沉重,眼泪汪汪,千叮咛万嘱咐,要弟弟一路上千万当心。前面的路是黑的,生死难卜。    

  父亲携带着几件破衣,就出了西安城。他朝着渭河北岸的方向,一面乞讨一面行走,这一行就是二三百里,过了高坡还是高坡。一路草木稀疏,黄尘蔽日,秋收后的田野,裸露在天空下面。父亲漫无目的却又满怀信心地朝前走。——这几乎成了他一生的状态,也为他的后人——我们这些晚辈们耳闻目睹。他走到了澄城县的地界。    

  澄城,新编县志里这样记述它:    

  澄城县古称北徵邑、徵县。北魏时定为澄城县,沿用至今。……澄城地处陕西渭北高原东北部,前拱原阜,后依山陇,大浴河襟左,洛河环右;县境东邻合阳,西界蒲城、白水,南毗大荔,北接黄龙,境内沟壑纵横,坡陡谷深,……多干旱灾害。四条干沟将县境土地分割为三梁一原。    

  这样的自然环境实在是太封闭、太落后了。唐代大文豪杜牧为澄城县生态的严酷还专门著文,发出这样的历史浩叹:    

  ……徵者,俗讹为澄耳!其地西北山环之,县境笼其趾。沙石相礴,岁雨如注,地皆淫滟不测。徵之土,适润苗则大获。天或旬而不雨,民则蒿然四望失矣。是以年多薄稔,岁绝丝麻、蓝果之饶。固无豪族富室,大抵民户高下相差埒然。……兼之土田枯卤,树植不茂,无秀润气象,咸恶而不家焉。民所以安和输赋者,殆由此。倘使澄亦中其苦,则墟矣,尚安比之于他邑乎?嗟乎!国家设法禁,百官持而行之,有尺寸害民者,率有尺寸之刑。今此咸堕地不起,反使民以山之涧壑自为防限,可不悲哉!使民恃险而不恃法,则划土者宜乎墙山堑河而自守纪律矣,燕赵之盗何可多怪乎?    

  简言之,杜牧这段话大致表达了两个层面的意思:其一,澄城境自然条件恶劣。雨水勤的时候,能得到一些收成,但遇干旱,乡民便像若有所失的蒿草一样,仰望着四方的天空,渴望雨的到来。所以,这个地方的农户之间,贫富的程度,基本相当。其二,澄城县境地势险要。人们为了躲避官府的盘剥和盗匪的劫掠才居住此地,如不是这样,谁还能将家安在这样的地方呢?    

  在黄土高原,这样自然环境的县境,可以说相当特殊,也十分典型。我想,其后我可怜的父亲至少翻过了两条深沟大壑,又北上了四十里。也许正是这一道道沟壑的阻隔,我的父亲惊喜地发现,在这横竖都是黄土沟壑的洼地里,居然有一个古槐葱茏、庙厦林立的小镇——刘家洼。    

  刘家洼,一提起这个名字,我就心颤,因为它是我心灵的休憩之地。在我心灵的深处,从没有放弃过对它的怀恋和追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喜欢它那种既陈旧又温馨的气息。活在那里的人群中间,就像活在一本故事书里。我生在它的怀里,也许将来也会像合上书本一样,安息在它的怀里。父亲最终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选择了刘家洼我不知道,但我相信,这里一定有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但是,苦命的父亲选择刘家洼这个地方,实际上也为他的子孙选择了一种更加苦难的命运。


第一部分《吾命如此》二(2)

  当时的刘家洼镇子里,人烟稀少、一派安闲。镇子由一横一竖的“丁”字型街道构成。街道两旁的房舍多为高大一些的瓦屋,看样子,大都年代久远。街面上,女人们穿着土布的遮裙,男人们穿着破旧的长袍,仅从其衣饰上就可以看出此地之偏远。而从时间的坐标看,比起霄烟纷飞、饿殍遍野的洛阳道,少说也要晚发展半个世纪。不过,在它的落后里,却也另有一种不可多见的恬静。我父亲最先遇到的,可能是东槐院里的刘和平他老太爷。老人家依然是长袍马褂,一根长长的辫子拖在脑袋后面,牵头毛驴,从街西往街东,蹒跚而行,并不时回头望一眼坐在街角的乞丐,也就是我的父亲。已近傍晚,下着小雨,天色过早地黑暗下来,镇子里的店铺与饭馆都一一关门打烊,街面上显得凄冷而空旷。尚且年少的父亲冻得瑟瑟发抖,蜷缩在一家店铺的屋檐下。也许他就是想在此度过一个饥寒之夜吧,因为自在西安告别伯父后,他已不知经历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这时,一个老者从店里踱出来,他是这个镇上的老木匠。镇子大庙檐下那一簇簇栩栩如生的镂空木雕——那些个给我童年时期以无限美感的飞鸟走兽——大都出自他的手艺。老木匠看我的父亲年少惜惶,便将他带进店里。这位老人,不愧是刘家洼的第一好人。灯火之下,他见我的父亲长相聪明、言谈得体,便当即决定收他做学徒。这的确是父亲的运气。三年过后,因为天资聪明灵巧,再加上超乎常人的刻苦,父亲很快便学成出师,并最终代替了老人,成了方圆数十里颇有名气的木匠。从此,我的家便成了世代相传的木匠之家。我的兄长和侄孙们也因此大都以此为业。如果仅是穿衣吃饭,这天傍晚的机运不仅对他,对我们这些晚来的儿女们,也都受益无穷。    

  父亲从此成了真正的手艺人,虽然做木匠也只是个实在的生计之道,永远不会使人大富大贵,只能养活家口而已。不过,好的木匠实在可堪称民间艺人,尽管因其作品过于实用而被人忽视。在澄城的县志里,就赫然记载着晚清时期一位叫任大成的木匠师傅,他盖楼修庙,其手艺之高超,闻名百里。我父亲的师傅不知是否承接了这一师传。但在我回家探望家人的日子里,每遇老乡家中搁置着由父亲亲手打制的木器,便会不厌其烦地端详。我发现,父亲之后多年的制作,大都可以称之为木器中的精品,无论选材,还是技艺。我想,父亲手艺之好,除了灵性的佑助之外还得经过名师的点化,而在这偏僻的山地,除任大成这一脉师传还会有谁?    

  不过谁传与传谁已不重要,关键是我的父亲,凭着他的聪明与灵巧劲儿很快便掌握了木匠这门手艺,之后,马上就表现出了河南流民那种顽强的适应性和灵活的应对能力。他带话到西安,唤了伯父来,一同落脚在刘家洼。兄弟俩先是走乡串村为人家修理风箱家什,后租了南街的一面砖窑,叮叮咚咚就干开了。此时国民党地方武装正和游击队打仗,死人多,需要棺材,这对我父亲和伯父来说,无疑是一个发财的良机。时隔不久,兄弟二人又租了刘皇庙东邻的一家大铺院,正儿八经地开起了木匠铺。没用几年,当地的老人们就开始对父亲以“蔡掌柜”相称。并且这称呼,一叫就是许多年,一直到“文革”才不再叫了。木匠铺初具规模后,父亲从一个被他叫做“王掌柜”的人那里,将这所大铺院买到手,又回了趟河南老家,娶了我的母亲。这一系列行为,一连串壮举,几乎是在一瞬间里完成。从此,我的父母就在这所大院里生儿育女,做木工活儿,并且终生没有再离开过。    

  后来,我们兄妹六人,便一个接一个地出生在这所大院里。这大院给我的印象是深刻的。它邻街的铺面房是一座高度仅次于刘皇庙的高房大屋,与刘皇庙一样,它的脊瓴与马头墙用的也是镂空的砖雕,飞鸟走兽活灵活现。据老人们说,最早的时候,这院子曾是刘皇三兄弟张飞的庙宇。当地人多姓刘,后来便只有中间的刘皇庙被留下来,做了庙宇。许多年后我曾不无幽默地推想,大概我家住的是张飞庙的缘故,致使我们弟兄面貌生得一个比一个黑,只是眼睛不像他那么大,脾气也没他那样暴烈罢了。张飞庙正门的上方,是三个被黑漆遮盖的三尺见方的大字。以此推断,后来这里曾是做生意的商号。我七八岁的时候,曾看见西安美院的老师到村子里来写生,他坐在当街上,拿着大画夹子,画了刘皇庙与我家门房的速写。这样想来,我家的大门房的确是有些特点。这些古老建筑的具体年代已无从考察,但是从建筑的样式和古旧的程度看,至少也有二三百年的历史。如果不是一九七六年那场大地震的影响,也许它还能保存到今日。    

  我觉得小时候的雨水似乎比现在要多。因为那时经常能看见许多路人在我家的门房下避雨。夏天里,坐在它阴暗和空旷的台阶上,呼吸着它发霉的气味,总让人产生些许异样的感觉。大房的屋梁上常看见蛇,小时候我们叫它长虫。父亲对它总是敬若神灵,不允许徒弟和我们这些孩子们招惹它、伤害它。    

  那时候,山里的狼经常下到塬上来骚扰,时不时就能听到狼吃了某村某家小孩儿的传闻。像祥林嫂那样的故事,是太凡常不过了。传说中的狼故事里,有一种极具魔幻色彩的说法,说世间的人其实有两种,一种是常人,另一种则是猪人。常人和猪人,我们人的眼睛是分别不出来的,但狼能看出来。狼是土地爷的狗,它不敢吃人,而只吃那些被它看出来的猪人。八里地外的郭家洼庄子,一个男人,到二十里外的赵庄赶集,天黑回家,路上遇到狼。狼看他是个猪人,便缠住他。好在是冬天,他穿着厚厚的棉衣,脖子上还围了一条大围脖儿。狼三番五次将他扑倒,他都挣扎着爬起来,爬起来再被扑倒。狼没咬透他的围脖儿和衣服。他边跑边打,挣扎着跑到村头的土地庙里,用身子顶着门板,狼在外面嚎,用爪子拼命地抓门。快到天亮的时候,那男人屙出一堆猪屎,才变成了正常人,狼这才转身走了。听过这个故事之后,在我孩童的视觉里,很长一段时间,不再用正常的眼光看人。人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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