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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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命如此-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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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人,狼这才转身走了。听过这个故事之后,在我孩童的视觉里,很长一段时间,不再用正常的眼光看人。人在我的眼里,开始有了区别。我开始猜测着,谁是猪人谁是正常人。说来也真够马尔克斯(哥仑比亚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其创作特色为魔幻现实主义)的。还有人传说,狼在夜里,会模仿女人纺线的声音,让孩童以为自己的妈妈在那里。狼还会学小孩哭泣,让找孩子的母亲上当受骗。年岁活得长的狼,最终会变成狼精,狼精又会变化成女人,纠缠那些孤独行走的男人。一个农人到远处去赶集,夜里往回走,碰上狼精。狼精变成一个漂亮的女人,将他哄骗到坟地里要干那种事情,他脱光了衣服,狼精便露出原形,将他吃了。这些故事都让我恐怖极了。我常做噩梦,并在惊恐中喊叫着醒来。我怀疑世界的真实性,似乎也从这个时候开始。这种哲学意识,潜伏在乡村生活的深层里,不知不觉影响人的世界观,比那些深奥难懂的教科书要管用得多。


第一部分《吾命如此》二(3)

  关于狼,另一个更真实的故事是,邻村一个叫做“狼抓婆”的婆婆,至今仍健康地活着。那是解放前的一个夏天,她和邻家的一个女孩子去地里拾麦子。大正午,被一条大狼缠住了。她用手中的篮子,一面护着那女孩子,一面与狼周旋。本来两人齐心协力也不至于有事,但那女孩子竟独自跑了,留下她一人和狼撕打。但狼放弃了她,追上了那女孩子。不等她赶到,老远就听见狼嚼食那女孩子骨头发出的咯嚓咯嚓的声音。这次遭遇,她的大半个脸被狼抓去了,留下了让人恐怖的伤疤,并因此终生未嫁。据说在邻村的村口,经常能看见她挺着露着骨头的半拉脸,在大树底下歇凉。陌生人冷不丁见了,会吓一跳。遗憾的是,我去过那村子许多次,竟没遇见她一次。这个故事,后来又演变成道德教化的内容,在乡人的口中广泛流传。大意是,人到险恶的时候,不能舍弃自己的同伴不管,如只顾自己,定会遭遇老天的报应。    

  夏天的月夜,大房屋檐的下面,是我们一班孩子戏耍的好地方,我们拉了草席,睡在檐下的台阶上,听父亲的大徒弟德信讲故事。有关他和狼的故事自然是我们最爱听的。德信自己曾用石块打死过一只狼。那是他在河沟里的水磨子里磨面,那只狼一定是饿急了,守着磨坊直打转,怎么也不肯离开,一对蓝光荧荧的眼睛始终盯着他。他怀里揣了块石头,装作没看见,仰起脸面走出了磨坊。走了几里地,狼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距离越来越近。双方都在等合适的时机。说到底还是人聪明,他看准时机突然转身,掷出怀中的石头,正中狼的脑门。这故事他讲了无数遍,然对能说会道的他来说,每一次讲述都似乎事情刚刚经历过一样。他讲故事的能力真让人佩服。而且有好几次,正在我们听得津津有味时,突然,一条黑影从台阶下的街面上飞蹿过去。大人们恐惧地喊,“啊呀,狼——”人们慌忙立起,寻找随手可以拿到的家伙,孩童们被护着躲进铺子里,一片打狼的呼喝声随后在村里村外响起。我的心咚咚乱跳,又害怕又好玩。可惜今天的孩子们没有那种强烈的感觉了。这让我不禁有些冲动,想在合适的时候,写一部人和狼的长篇,写写生为猪人的那些可怜人。    

  父亲带着许多徒弟,没日没夜地干活。他很注意结交地方,和当地说得起话的乡绅和地主,有着很好的个人交往。在我的印象里,他似乎还与他们中的许多人结成了拜把子兄弟。解放后,一帮把兄弟大概都时运不济,这种本来就有些趋炎附势的关系也就自然而然淡漠和瓦解了。有几个当年没成为把兄弟、后来被称为富豪劣绅的,倒成了家中的常客。他们一般都是晚上十点以后,镇子里的人都安静下来了,在夜幕的遮掩下,这才偷偷摸摸地到我家里,围着火盆,和父亲谈很久很久。我躺在被窝里,佯装睡着,其实却在一边偷听他们说什么。这些人过去在镇子里大多是有本事的。他们看时势和事物的角度,竟给年幼的我,过早地揭开了人世间经常被着力歪曲和掩盖的面貌。在我的印象里,他们都有着儒雅的仪表和谈吐。其中三个人,还是父亲天天相伴的好友。一位姓刘名东林,村里的地主,经常上批斗大会。他教我许多读来朗朗上口的谚语,其中一段很长的口诀,是讲述一年十二个月里与每个月对应的花名。在那些日子里,他几乎每天傍晚都到家里来,和父亲坐在一起,一面吸水烟袋一面闲聊。他打理烟丝和清洗烟袋的方式,看上去竟像一门精致的手艺。另一位姓王名启祥,木器厂的临时工,旧政府的文人。他的工作是驾着毛驴拉的人力车,进黄龙山里拉运木料。“文革”后期,“清理阶级队伍”,他被公开通缉,才知是从河南某地逃亡到当地的漏网分子。幸亏他维得一个好人缘,在大家的包庇下,逃进黄龙山里,成了一个与虎狼为伍的野人。“文革”结束后,听人说他回到河南老家,干起了农活。他逃走时落了一箱子书在木器厂里。这些书曾随他逃来逃去,此次终于无法携带,作为读书人,我猜该是他最大的痛苦。他身材修长,知识渊博,说起话来斯斯文文,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雅致。与父亲谈话,他经常引经据典。我的发蒙,竟受他许多影响。另外一位是店头村有名的地主,据说在旧社会,每每出门办事,他总掖着一把手枪。他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与父亲对面坐,一老埋着头,抬手动足慢慢悠悠,比常人要慢一个节拍,不过又总是中规中矩,但抬起头来,一双细眯的眼睛里,总是闪烁着锐利的亮光。他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去。他的样子,一直让我感到害怕。    

  父亲因为和这些人过从甚密,终于背了个“思想落后”的名声。在当地,父亲是有口皆碑的正派人,也正因如此,那些公社干部都另眼看他。的确,我家就在公社大院隔壁,但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很少去公社大院,也很少和那些干部套近乎,那大院与他之间,似乎有遥远的距离,即便在我考高中、当兵时需要走后门,他也不去活动活动。如此,藏匿于他个性深处那股执拗抗上的劲儿,未必逊色于后来的我。    

  我的母亲也是河南人,娘家在与我们蔡家相邻的村子。她也是通过媒妁的巧言善辩和外公外婆的一力包办,按照最传统的婚嫁方式,嫁给我父亲的。她自到陕西,便成了父亲发家致富最得力的帮手。以后的年月,她给我的父亲生下了五男二女。这对需要劳动力的家庭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贡献。母亲性情刚烈要强,对生性懦弱的父亲是很好的补充。两位老人相处十分融洽,即使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那几年,生活最困难的时候,也很少看见他们争吵。这对我们子女的影响相当大。在父亲创业的年月里,她的确表现出了通常女人少有的吃苦与协助精神。每天天不亮,她便起来为门前铺子里师徒十多人张罗饭菜,晚上还得在灯下熬油补缀,为他们赶做鞋袜,深夜两点方才歇息。母亲带大了我们弟兄五人和一个妹妹,这里面的辛苦何止一把屎一把尿啊。我的一个姐姐出生不久便夭折了。这之后能记起她的,也只有我的母亲。父母亲给我们这些子女一个个娶了亲。在这之后,母亲又亲手将我们下面的十几个孙儿孙女一个个抱大。由于这样长久劳累,让她那只右臂在她的晚年里,即使不抱孩子也常常弯曲着,仿佛孩子依然在怀里。


第一部分《吾命如此》二(4)

  父亲在他创业初期就出尽了风头。这从母亲三言两语的回忆里,便能感觉出他当时的得意。他置房子买地,还让伯父带银钱回河南老家,将家中的大堂屋重新修盖一遍。这一切,无论在陕西的刘家洼,还是河南的老城,都被大家伙看在眼里,一时间,他一下子成了穷孩子创业成功的榜样。    

  父亲长相英俊潇洒,年轻时尤其精神。平日爱唱几句河南梆子。据说在河南老家,傍晚人们都爱坐在树底下纳凉,他从村子走过去,每每被人拦住,要听他唱几句。父亲也不害羞,说唱就唱。他的这份自信,在他后来的子女里没人再有。到了刘家洼,年轻的父亲仍不改好唱的习惯,每遇镇子里赶庙会,河南人的剧社唱戏,总少不了他凑份子登台。他唱的是旦角,勾脸画眉穿红戴翠之后,扮相十二分妩媚。我稍懂事之后,常听到人们风传的一句顺口溜便是描绘他出现在舞台上的情形:“红裤子绿袄,木匠铺富保。”    

  富保是我父亲的乳名,他的大名叫克俊。蒙幼的我,还以为人们这是在咒骂父亲,所以每听到有人念说,便少不了和人家一番口角。从这也可以看出父亲是多么多才多艺,在镇子上又是多么活跃。然而,时代会改变他,之后不久,他的这份轻盈潇洒就无影无踪了。我也只能从人们的片言只语里,捕捉到他过去的影子了。那也是他那一代人曾经有过的短暂的安逸与美好吧。    

  其后的日子,随时随地都可以听见村中的老人们面对命运的感叹,以及对往日生活的缅怀。也许那时是人少地多的缘故,乡亲们的生活都相当安适,其情形和后来改革开放的一段时期很相像。即使是穷汉家,让他致穷的原因也大多非地主的剥削,而主要因天灾人祸,或者干脆他本来就是一个十足的懒汉。即便是家中没有土地的佃农,租上十亩地,到麦罢的时候,打碾好的麦子堆在碾麦场里,和东家二一添作五,一家一半。这种时候,哪一家财东如果想分得更多一些麦子而欺负可怜人,立刻就会受到大家的责备,认为是心黑,遭到唾弃。虽然在那年月,因为劳力缺少的缘故,长工一样会受到贵宾般的待遇。即便那些短工,譬如夏天赶麦场的麦客,吃到嘴里的,一般也都是当地最好的伙食——白面馍绿豆汤,而吝啬的地主,其家人老小包括女人,吃的却是磨巷剩下来的黑面。没有办法,他们得指望这些劳力给他们干活!小时候,我们一帮小伙伴饿慌了,会凑在一起讲当地流传的那些长工短工在地主家里如何大吃大喝的有趣故事。我们地处八百里秦川的边缘,不是遭年馑,村里不存在饿死人,人们常说的那种为富不仁的地主,在我们那里非常之少。每到年关的时候,穷汉们赶着毛驴,驮着大口袋,一家一家地挨个去讨馍馍,这种时候,没有人会拒绝这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怜人。讨来馍后切成片儿,在太阳底下晒干,往往可吃上好几个月。    

  镇子里隔三岔五有集会。不过,最隆重的还得数每年四月二十七的庙会。庙会前三天,家家户户都会满满当当地住下些四邻八乡赶来的亲戚。那几日,人人都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可谓气象一新。街上的大卤肉锅昼夜火焰通红,散发着浓郁扑鼻的肉香。烧饼摊上烙烧饼的师傅,擀面杖有节奏地击打着案板,宛若奏乐一般,只片刻间,烙好的烧饼便整整齐齐地堆在了案板上。做针头线脑小生意的小商贩,也拼死拼活地将自己的摊位往街道中心挤,为此经常大打出手。等到庙会那一天,村与村的戏班子,会在南北对峙的戏楼上演唱,以期看谁能获取更多一些的观众。这种时候,还有另外一道风景,那就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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