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曜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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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曜日-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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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忧患一始,便无终日。    
    我记得看一本书,当中说:人无千日好。竟都是真的。    
    巧的是,及那时候,便遇着了存宇。    
    他从我身后来,捡起我遗落的借书票。扫一眼,说:原来有口皆传韦千寻,就是你?这么瘦。    
    我敏捷回他:比你更瘦么?    
    他打个愣,随即抚额笑了。相貌极清爽,戴薄身眼镜,书生气质,举手投足间肆意悠游。    
    我不好意思,低头轻红了脸。    
    放课后六点那一趟下山的通学巴士,最是人挤人挨,他一手挽我书袋,另一手护一个清静给我。    
    有人下车,他说:你坐。    
    车停,他说:跟我后面。    
    商店街口,他伸臂一隔,说:红灯。我便收起步子。    
    彼时,正当苍茫暮色疾疾于半空合拢,通天姹紫嫣红。霓灯竞起,晚来风急,穿梭身边这不夜的城,吹得灯影漫处流溢。这都市每分钟,有多少遇见和错肩,有几许受伤与温存,又有怎样的败坏与疼痛?我不禁要感怀身世,踟蹰仰头来望。这存宇一来,天地间忽然明灭了一刻,我双目自刹那间看见电与露,心头也明灭了一刻,便留了印子。我想原来是他,原来这么恰当,等也等过,心凉也凉过,终是都没有荒废。    
    这男子,他的长袖,或可为我而舞,遮我,挡我,蔽我,护我,拂拭我。怪不得,一见着,我便认得了,直是从未陌生过。    
    我还当这叫存宇的男子,是我手中永恒的基业。寒假来时,便放心离了他,去了远处。    
    将及圣诞,处处热闹。虽有点点不舍,但转念又思忖:不争朝夕。此行两宿三泊,本就是个小别,不过研究小组的几个成员,拉队出去拍些关于温泉的素材短片,回来计划制一个自助旅行的咨询集子。因此行李也少带,说走就动了身,只把钥匙向他手中一交:此屋即我心,人走开了,但心还邀你,等我回来一起度平安夜吧。    
    温泉城第三日,拍摄匆忙拉杂,嬉笑间草草结束。我周围尽是清浅快乐的人,心事不过是惦着居酒屋的一壶清酒跟一场狂歌。我由他们去,自己却羁留旅馆内,欲享受片刻闲。我独个脱衣入了向海的室外小浴场,是夜晴冷,空气稀凄而肃杀。半湾月,兀自点着,照得竹影与碣石之后的海,一片岑寂幽光。我身子浸于一池弥迷水气,无端低头怜起自己那样皎洁的素手,和那样映在水影里写满了心甘情愿但欲诉还休的脸,不禁吟哦起矫情的句子: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此时。那个人,那唤存宇的男子,是否亦拉开了重围的帘,与我共着这顶头的月,并于这月之下,想起了我?    
    我忽而觉得要见他,这念头才生,便如毒腾起,赶不及要立时三分验效,心里似有把抵死缠绵声线,在唱惋:归去,归去。于是匆匆撇下三言两语,贴房门上,一个人就那样星光下兼程,赶一班夜间特急新干线,回自己城市。    
    我急急奔,因有人手上系着我的发,牵我招我。因我魂魄寄托在他处,我不靠近,便取不回。    
    到的时候,正值夜的最深最漆黑处。    
    电梯叮的一声,吐出我这个如鬼魅的未眠人,但鬼魅没有我这汹涌的汗与热血,没有我立在门前忽然情怯的心忧。我这般匆匆赶,很不祥,不知赶上什么,是悲是欣,是盛大丰盈,还是空空如也?    
    我摸出锁匙,静静旋开门,抬手点开灯。    
    似推理小说终一刻见着了谜底,我却呆了,愕然眼前的镜头,异峰突起,急转直下,谁构思的?!    
    那韦海发与杨存宇——这个我立定心意要投奔的人,双双,对,是双双睡于我的床。韦海发那一头丰盛喧闹的发,正惊心动魄,如翻滚的浪,汹涌凌乱跌落于被单之上。一只白臂斜斜迈出,如一条诡异的枝蔓,绕上他的颈。嘿嘿,如何形容才妙?这清辉玉臂,这佳人绝色,这双宿双栖!    
    我心下沉,血上涌,口中发出喑哑嘶鸣。或许我以为我是在歇斯底里叫喊了,但实际我没有,我嗓干涸,气堵喉噎,脑火噼啪乱闪,思与想皆在那一刻定格短路,竟能无言。    
    只连连心呼:哦,太坏了,这么坏,真非常的坏,不该如此,世事滑稽——何时开始,在何处起承转合,当中几番步骤,怎样便走到今天田地了?我竟浑然不觉。我一向不在走运列,但不该糟糕至此。太没意思。    
    此时那二人亦惊起了,仿佛比我更有资格诧异似的,四目直直投向我,那杨存宇面上不是没有点慌乱间的尴尬狼狈与愧色,而韦海发,瞳中轻轻逸起一丝狡黠,倏而即逝,但其实,我已明白她的满意了。    
    不过又是一出她的戏,她苦心孤诣来导,她全力倾情出演,她品尝个中得意滋味。    
    只是地点不对,人物亦大错特错了。    
    一时间,我便齐齐失去两名身边人。——这两个人。我曾最信爱。这两个人,却来睡着我的床,盖我的被,于我不在的时候,在我的枕上,说着亲爱。    
    我铁一张脸,此时该暴怒,还是冷眼?    
    最后,只选择拂袖,合门静静让出。凭气血,努力收拾,最后一点尊严。    
    我谨慎签下一处房子。和式的睡房,洋式的厨与厅,小小,只得十四叠榻榻米,但五脏俱全,适宜独居。我不擅做戏,扮不来这破烂下作的情节。干脆搬出这间House,省大家的心。不然同门里进出,抬头低头,还三番五次遇见,未免太难看,不如避一避,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我之生,忽而脱轨,乱了章节。曾经喧腾转至今朝静暗。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殷勤打点功课,小心门户,注意饮食,有理起居。    
    我固执将重帘深锁,扑灭心头最后一堆余烬,无视日头细细密密、轻轻浅浅在帘上打底,编织日子的网格——仿似温馨,实则颓败。    
    而物换星移间,我所经所历,岂止岁月二字。    
    好容易挨至冬日将尽,却忽忽一场雪来,天寒地冻,呵气成霜。    
    我来去不自在,觉得四肢受拘禁。本已极不喜冬天,这一回尤甚。今年的春怕是要因了这场雪而延迟了抵达的日期了。我想逃遁去南国的那个叫琉球的岛,远离这里的人烟。但这样的我还识得它么?它可还识得我?    
    我没想到海发会再来见我,再次敲我的门。


第一部分:时有女子我嫌我这一介女儿身

    空空,空空。她很坚执地敲,断定我在家似的。    
    我拉开来,冷脸向她,也不请她进。自然不请她进,我只得这一处干净地方了。    
    她脸容很倦,头发亦不飞扬,软软凋落肩上,似呼应这个季节。    
    走吧。我穿鞋出来,将门在身后带拢,淡淡招呼,去附近公园坐坐算了。    
    我们两人相隔三五尺那样前后错落着走。其时雪落身上,天暗地静。    
    千寻。她忽而紧赶几步追上来。    
    我站定,手抄袋中,转头仍淡淡看她。    
    她低头有片刻语结,似不知如何对付我安定与索然的面色。顿了又顿,终得开口道:千寻,这些日子,我是真的累了。    
    哦?我扬扬眉,那可不像韦海发了。韦海发是永远的赢家。    
    但这次输了。她抢着道:千寻,千寻,我左等右等,每日煎熬。我不过是想回转你的心意,虽不择手段,走了最低级的路子,但仅仅只期望你能明白,你做了个多么不切实的梦,轻易将身子与心交给了男子,妄图跟他们设计以后和长远。其实他们又有哪一个能当得起你这一片盛情呢?不过是人尽可妻,随遇而安罢了。我以为你总会明白,一切只需假以时日,不过早晚。    
    我时时想像着,你有一天回头。    
    我想像着,你会不会对我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我还想像着,你说:海发,看你这把头发,又该铰了,为何不好好编一编?    
    你会不会对我说:本是同根,相煎无趣。    
    你会不会对我说:难忘难舍,不离不弃。    
    你会不会对我说?    
    我默默听海发细诉与追问。只觉面皮结了霜冻,口角亦是冰。    
    韦海发急痛,上来用力撼动我双肩,千寻,千寻,你不辞千里来,所寻究竟是谁?可能,竟然不是我。可我这一趟,却只有为你呢。    
    未及说完,先流了两行热泪。    
    我愣怔片晌,忽而嗤地失笑,天下可有比这更熬糟的一场关系?我们三人,分别是彼此爱人跟情敌,真狰狞,所谓爱的背后,真相皆不堪跟丑恶。    
    我缓缓拔掉肩头韦海发双手。你说的竟然不错,但我却依旧愿意执迷我的。反正无论怎样,终究不过一场错,管它失足哪里,跌倒何处?只一条,你不该自作了主张去试炼这个人,并且是用着你自己去做了诱饵。我将因此看轻你了。世上男子多得去,只这一个,我却是极心爱的。韦海发,你还小,又生得这样本钱,无需工那番心计,这世界也尽是你的,何苦自我手中可怜残资剩物打主意,枉做了小人……    
    海发直直唤我:千寻,千寻,这次你是误了我一番心意了……    
    哦,海发,但我们是不该有心意的。    
    世事不外如是,我不来负你,你便来负我了。哪有什么例外呢。    
    不,不,不要予我解释,请自去铁石自家的心肠。所谓来龙去脉,不过是些暗底的偷渡,与私厢里的媚眼,那是你二人间的授受,绝非一朝一夕可成。我盲了目,但我不会自怨自艾我的磊落,亦不想强寻他人的究竟。你可以来说爱,或者不爱,但请不要予我解释。    
    一解释,就下作了。    
    我蓦地抬头,愤恨摔她一眼,而后扭身,一人自去。    
    她不可怜。哭去吧。    
    分别之后。    
    分别之后,依旧时时有好事者传来韦海发八卦消息。一个时期说是和某某行从甚密,一个时期又说是跟谁谁举止狎昵,身边走马灯般换人,越玩越疯了,只是下场如何呢?可能已完全置之不顾。    
    海发还未长大吗?而我已老了。    
    我不过等一名前来结发牵手的人,结结实实伴着走上一程,并无意谈几场惨淡,不知下落的恋,或是爱。她如此火热,简直要炽伤我似灼灼逼过来,只是终究暖和不了我骨子深处的凉寒,那森森凉意细无声息潜进去,渐行渐入了膏肓,隐隐于一切处疼痛,可没法子,那是一个老人的宿病,绝非一夜炉火可温。    
    这本该是一场欢天喜地的戏,以鼓乐喧天来演,韦海发其实有资本一路任性,天真着到底,我却狠心做了揠苗的人,教之一夕间长成。    
    她便是这般被我牺牲了。    
    而我就被存宇,存宇被她,生生相克,物竞天殉。    
    我依旧晨起对镜梳妆,细细照料自己,或草草敷衍。    
    此后,日头将依旧东起西落。树红树绿,寒交暑,昼替夜,聚复散,谁没有了谁不行?    
    只是偶有一时半刻,窗外的花凛冽盛放,时钟嘀哒,或是风飘摇着从窗前过,寒鸦枝头无由惊起,我端坐,恍惚记起自己,也是曾有过故事的人。    
    而镜中女子,虽然曾青青子衿,虽然曾红酥小手,此时却肤燥面皱,垂垂老了。    
    我父,赐我以血。我母,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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