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永远的伊雪艳情急之下的选择
伊雪艳忽而笑了,灿如春花。也许她看我要哭,因而不得不笑了,反而安慰我:你现在糊涂了,我不跟你计较。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且自己去吧。我总会好的,不会一直疼下去。那就不是客观规律了。我还有很多的事情要想,要决定。不,我不打商量的,跟谁都不。别忘了伊雪艳一直是那么坚强的女人,以后还要继续坚强下去的。
我突然如被人抽取了肋骨般的软弱。
春假最后几天,我去了趟福冈,做毕业前最后的恳谈和答辩。因为关系就职大计,同时邀请了多家业界的高层。三天时间赶得匆匆忙忙,白天一连数场presentation,面对着那些表情节俭的高层人士,循环,重复,讲着相同的内容。下面的面孔是更迭流动的,只有我站立的位置不曾变换,在幻灯以及电脑投影的光影明灭之中,只觉得唇焦口裂,以及浑身阵阵虚脱的乏力。
导师倒一改常态,话多得车载斗量,每天跟着秀足场次,在他的社交微笑与点头哈腰的间隙,我分明地看出年纪二字,小老头满额油汗,金丝眼镜镜片上,尽蒙着纷乱杂陈的指印。
直至将返的头晚,我在博多站前的商店街徘徊。百货公司的吊娃娃机各色玩偶满目琳琅,只是我已经没有时间坐下练习,研究如何擒获一只绒毛玩具。最后,在一家弹子机房的噪声中,我拉住一个向外走的小子,几乎是用喊话的,以我手里相当于原物价值三倍的筹码,换到个半人高的充气Doraemon。
然后我找到间招帘拂动的小面店,是那种门脸店名都混沌暧昧的,在长台前面坐下,叫了两碗来,独自慢慢吃,仍是不惯用勺,仍是将汤尽啜完了,留下稠稠的面在碗底。这是我不专长的领域,味觉是件奢侈的事,我已生疏那样的情调了。我想伊雪艳是不一样的,她是明白滋味的人。
我警觉我是在为这女人花费精力与钱财么,但同时又觉得伊雪艳值得这所有的一切或更多。她是什么都不要求的,善心,还是恶意,人给的,她都受了。该化的化去,该留的留下了。或者相反对于那些欺与骗,还受得更镇静坦然些。
我再一次去扣她的门,这次很快就开了。
什么时候她变得整日在家了?
我皱了皱眉,没说一个字,蹲下去开始用嘴吹那只Doraemon。我知道自己一定涨红了面,我就那样不停地吹,头昏、眼花。我也不说什么。
伊雪艳站在那里一手撑着门,看我。
看着看着她说:你疯了,存宇。这样大的东西,是用嘴吹起来的吗。说完过来拉我,要我起身。我不理,甩掉她的手,只是吹,吹着吹着发现自己心乱如麻,我也不知自己委屈什么,莫名其妙。
然后她也蹲下来,伏上我的肩,静静哭了。
那夜我没有走。我搂着她,两人挤在她的小床上,合衣,我们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我的脸贴着她的脊背,真正地睡觉。
转眼开了学。学校成了游园,处处人影。杨絮亦开始飞。我怕这蒸蒸日上的喧天人气,嘈杂地,叫我出虚汗。
我一直钟爱阴天,讨厌晴天的万丈金光,直把人照到原形毕现,化为脓血。
我开始把伊雪艳带在身边,开车载她,俨然如情侣。这样闲杂人等不好意思上前打扰,算是另一种与世隔绝。
也许很多人想不透,何以杨存宇突然尘埃落定了?但是我跟她心里均再清楚不过,这是一种要好,仅此而已。我变得节制守礼,她是不能轻易碰碰的女人,碰了就可能伤了。我耐心等,等她腾一块位置给我。
至少,等到她长出新的发。
那晚放课,我们约在生协门口等。下了点小雨,因而又有点湿雾。我必须赶在大雾腾起遮断公路之前,尽快下山去。路灯已起,但视线昏朦。远远走来三两人,我搜索辨认着伊雪艳人影。待那批人愈走愈近,近至不能再近,我却呆了。始知天下有巧合二字。毕竟,这校园能有多大?
我知道人活着不外是相见。在此地、彼地、随便某地,不停地遇见。
我愿意安排一次遇见一人便足够了。
但生命的空间真的如此窄小。人物接二连三地登场,场次纷乱,我应接不暇,终至不能思考。
当小弟和伊雪艳同时站在我的面前,尴尬匆忙中,我牵住的是伊的手。
我看到小弟脸上的犹疑不定,继而错愕,接着是一丝讽刺的冷笑,一种世界塌陷,受伤决绝的表情。
我几乎是拉着伊雪艳夺路而逃。不能停,向着停车场方向疾走。宛如心慌做错了事。我后悔我已看到的太多,我但愿我一生没有目睹过那样失色的脸容。
这次我是真的辜负了他。以前的那些不同,那都是玩玩的。
当这段关系开始,注定就是有天我将背他而去的结局。他必定是心清如镜,知道被判的是死刑,不是无期。只是他从没想到,这结局来得如此没有尊严。
我竟从未爱过他。虽然曾经一度我以为我爱。但是今天我确信我没有拉错人的手。我选择了,情急之下的选择,永远是最本意的选择。
我想起三年前夏天,去露营的夜晚。大概是心里有不痛快的事情,我不会喝酒,却逞强醉了,混闹一轮,就倒头睡在泉边的大石上。其他人只管痛饮狂歌,是小弟,这个傻傻的男生,一夜坐在我的旁边,未曾合眼,褪下自己的T恤盖我身上,喂了一晚蚊子。我神志忽而清晰忽而混沌,只听见头顶拍拍打打,是驱蚊的声音。后半夜,人声寥落,恍惚睁开眼睛,只看到小弟关切与痛惜的眼神,俯看着我,笼得我风雨不透,暖得我胃里的酒,都化成了眼泪,一口一口,默默吞进心里,四下横流。
小弟把他的手,热热放上我的胸口时,我没有拒绝。
我还记得的。只是我终于是背叛了那样的眼睛了。
我让伊雪艳坐到后座去。她亦没说什么,一切很了解,默默从后门上了车。
我哭了。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眼泪。这眼泪是属于负心者的,她分担不了。
雾越来越大,渐渐都看不清路了。
那夜我辗转了。
第二部分:永远的伊雪艳陪我醉一场
第二天起床来,开车去了旁边的城市。跑到最大的百货公司,看了一款戒指,细细的,没有什么款式,应该配伊雪艳。
我拐回头来找她。她又在家。依旧是打开门来,给我一个平静的面色。
我没有准备,我有太多的话要说。只有无话可说的时候才需要准备。
我把戒指放她面前,干脆说:你戴上吧。就把以前那个摘下来了。以前作为以前,无论如何是过去了。我知道你是要有一个指环来圈住的女人。以前你等男人的承诺等那么久,等得最后他们一个个负了你,久得熬尽了精气心血身家性命,该累了。也许你等的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出现,现在轮到我在这里,虽然不好,但就是我吧。
我听见自己接着说下去,我还不知道自己这样地需要有人听我说这番话——你来了,我总是额手称庆,我常想与你这么厮守着厮守着,生命便短去很多枝节,转眼就可以结果分明。我一个人再走下去,必也绕来圈去,费时在无意义的路途。伊雪艳,我是不知道爱的,只是很想很想有你在一起而已,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其实世上没有什么很爱很爱,其实也没有其实,只有我觉得罢了。
伊雪艳拿起那枚戒,套上中指,把手伸远些细细端详,复又摘下,随即叹口气:它甚至是这么合适……
只是……她沉吟:你既然有信心养我,我也不见得没有勇气跟住你,只是存宇,那个人怎么办,你还没有给那段关系句号,何苦又贪心起更多更远来了呢?再说,你要一个你能懂得却永远管不住的女人来做什么?
做什么?我已经喝惯你的红茶,我怎么可以没有你?我用夸张的语调配上搞笑的表情:没有你,我日子怎么过?
嘻嘻哈哈,我跟她都拍肩打背地笑了。
但我随即换了脸色,是的,我道:我懂得你,就像天生懂得某道方程式。我有这样的天分,你要叫我放弃不用吗?我以为我们难道不是配套的吗?再说,我要管住你做什么,不,我不胆小,亦从没觉得过自卑,何必拿挟制女人为毕生事业跟乐趣?
伊雪艳完全置我不顾,只不看我,依旧笑得开心。
我气结:看,我也是男人,有肩膀,有怀抱,将来会有屋檐,一切都会有。你等不来驯服你的人,那么一点诚意跟温情你要不要?
她低头不应。
每一字每一句想必她都听进了。
我把整件事暴露得这样一本正经,于是她只有笑。笑了,就好像可以不用当真。
这个世界,是有万一这回事的——她一定这样想。
她是把自己护得太严密结实了,害怕再次认错了真,于是一招推手,将来势化为无形,分明是留好了余地,给我个台阶下。
她的玲珑心肠,我岂有不知的。可是我要她这番体恤做什么?
毕竟对她,我从未轻狂。
也许正为如此,便也束手无策。
学校career office叫我。我去了。本部栋外公告栏里,一排发表纸。求人的、奖学金选考的、申报企业实习的、Homestay的、国际交换留学的。
等候的间隙,一张一张看过去,生张熟李,不外人名跟人名。
然后,我看到小弟的名字和学籍号,端然印在其中一张里,写着——韩国,庆熙大学,短期交换留学,一年间。
是了,一种季节好似专门用来别离的。几乎所有的人都要选择在同个时间,一起离去。而有一种,是永远的。一位负责人出来,客气招呼我:经过导师推荐,书面选考,与校方研究决定,恭喜你,你被留校了。有一种人,只能够记得,不能在一起。因为知道不能,也就没有努力。……这里这些表格,你拿回去填写一下,我们希望你能在下周三下午四点前提交。负责人微笑着。我心怅然。何以我的心绪始终不能停止为别人跌宕?我是这样的失败——在别人的生命里,一个一个,败下阵来。……今天只是口头通知,如无异议,明天这个结果将会在揭示板发表。再会,请继续加油。负责人起身送我。外面是五月的阳光迎头劈将过来,照得人满目火红,我踩着碎乱的脚步,突然觉得无处可去。
我去拎一整箱麒麟回来。找伊雪艳。我说:至少你陪我醉一场。
她抱手斜着半个身子看我。存宇,你心情糟,不该来我这里。你会觉得我也凉薄,我也不够算做朋友了。世界总是炎凉的,你受伤了么?应该自己躲去一边慢慢疗救,不,我不能也不打算分担。
但是,你是喜欢我的是不是?我执拗地想知道。
当然我喜欢你,她道,语气毋庸置疑。她甩甩头,像是忘记那长发早已经不在,然后侧过脸颊,若有所思。第一天看到你,你穿着那薄底短靴子,鞋带也不系,尽管散着,水色布裤,裤管不好好放下来,就凭空吊在鞋腰上,虽戴了眼镜,气质竟不酸迂邋遢,凭的一个人挺拔清爽干净。我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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