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检票的工作人员正准备上锁离开的那刻,我冲过了那道铁门。可是,当我上到站台,火车已经快开,每个车厢的门都关闭,我拼命地跑,大声叫着高洁,我知道她不能听见,我甚至不知道她在哪节车厢,向前或者向后,我只能随意地选择一个方向。
我的叫声歇斯底里,落在这夜的冰凉中,连我自己都觉得心痛,都觉得疯狂。终于被一口气咽住,我再也跑不动,再也叫不出来,火车缓缓启车,像一场漫长的穿越,一切的一切,要跟我擦身而过。成千上万的人的离开,不让我伤感,可是,为什么,高洁要跟他们一起走?这个时候,我多想诗人海子,就在前面卧着,可以阻止这么一场离别。
慌乱中掏出手机,拨下高洁的号码,她却怎么也不接。当我心有不甘地按下重拨,火车屁股一溜烟似的从我眼前闪过,然后就变成了一个黑点,越来越小的黑点,直到什么也看不见,除了伸向远方的冷冷的铁轨。
周围送行的人渐渐散去,他们从我身前或者身后绕过,回他们自己的家,剩下我,还在拼命地拨打着高洁的手机,拨到眼泪满拥挤地盈满眼眶,拨到恨不能直接通过手机钻到高洁面前,质问她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为什么连声再见都不肯对我说?
面前的火车开过,变得空荡荡,风就那么很不懂事地吹过来,从正面,从左边或者右边,像一场有预谋的包围,要死死地让我彻底冰凉。我终于无力地把手垂下,高洁的短信地过来了。
她说,朝南哥,我看见你了,我看见你没命地跑,看见你像是要哭出来似的大喊,我听不见,但我知道你在叫我,对吗?我把脸贴在车窗上,哭了。朝南哥,眼泪就顺着玻璃滑下去,可是你不会看到,我终究还是为你哭了!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突然变得什么都不知道,握着手机按了回复,却没打出半个字来,倒是因为天冷,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把眼泪都打出来了。风还是一阵阵地吹,身后有火车缓缓进站,停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了,我都不知道那些跟喷嚏一起到来的眼泪是不是把心浇痛了。我只知道,火车开了,高洁走了。注定在这么个夜里,我要一个人站在风中,无人告别,也无从告诉。我拼命似地赶来火车站,似乎就是来承受这么个结局。这个结局空空如也,这场告别有名无实。
在我不得不转身离开的时候,高洁给了我第二条短信。她说,朝南哥,不要问我为什么离开,永远不要问。如果我还能像个梦活在你心里,我会想你,会在想你的时候,在心底叫声朝南哥。其实我是记得的,那年我们种的牵牛花,开到了100朵。
后来我跟高洁还见过一次面,是在我回到乡下之后了。我在屋门口种了好几株牵牛花,很细致地搭了结实的架子,每天都会去看好几次,浇浇水,或者捉捉虫子。在那些花开得最艳的时候,高洁回去了。
那天我正专心地数着朵数,她连叫了几声朝南哥我才听见。我木然地抬起头来,没有惊喜,没有慌乱,像打量一个天天见面的邻居,淡淡了看了她一眼。她向着我笑,我只说:“丫头,回来了?!”连我自己都觉得,我的腔调显得老气横秋,显得万事皆空。
她没有走近我,而我,无法走近她。我们只是隔着两间屋子的距离对视片刻,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家常话、客套话。我坐在爸爸为我搬到门口来的凳子上,晒着阳光,一动也没动。我双手抚在膝盖上,想着自己的这双腿,也曾差点把火车追上。
我几乎花了比来时多五倍的时间,才从火车站走回住处。双手提着裤管,因为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勉强把步子迈动。头是耷拉着的,整个就像挂在脖子上,就差没叫唤着挂羊头卖狗肉。可那段时间我已经瘦得不成样,真标个价儿也没多少斤两可卖了。
到家后,站在门口缓了口气,门就开了。谢小珊满脸担心地看着我,说:“朝南,我帮你烧了水,你去洗把脸,再烫个脚,然后就睡好吗?”我没做声,沉着脸进到屋里,往肚子里灌了一杯水,才一字一顿地问:“小珊,告诉我,高洁为什么都不肯跟我道别!”
听我开口就提高洁,谢小珊愣了一会,看上去有点微怒似的,说:“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只是朝南,我想问你,你爱她吗?”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像干吃馒头,一下就把我给噎住了。我赶紧喝水,不是为了咽馒头,而是为了避过敏感区。
谢小珊也是聪明人,见我躲闪,也不再追着问。她裹着件很夸张的大衣,像个庞然大物似的,在我面前坐下,说:“高洁走之后在电话里跟我讲了很多,她说她留在这个城市会害怕很多东西,害怕刘键,害怕同事,也害怕你。”
我莫明其妙,我说,她害怕我?怎么可能?认识20多年了,她应该知道,我不咬人,从来都不咬!倒是被公狗或者母狗追着咬过好多次。像是玩笑话,我却说得格外认真。我接受不了高洁对我的躲避,我没病,连非典都没有。就算物是人非,又怎么可以把曾经熟识的两个人改变得这么陌生?
高洁说为我流的泪,那些在车窗上点点泛开的泪,虽然没看见,可我相信那是真的,相信每一滴泪都没有做作,没有故弄玄虚。可是再多的不舍或许都只是一瞬,像男人对女人的海誓山盟,并不代表永远,只是代表那一刻的男人,真的希望有永远。所有关于天荒地老,充其量是种传言,惟一可以肯定的,仅仅是发誓要天荒地老的那个人,在某个时候,真的有过,这样一种心情。
谢小珊对我说每句话都很谨慎,似乎都要经过深思熟虑,甚至比深思熟虑还要慢,感觉是她想说什么,先自己掂量,再跟肚子里的仔商量一番再出口。而且,虽然她没在直接问,但我能看出来,她很想确定我是不是爱高洁。这好像成了一个前提,她可以对我说一起真相的前提。
她把手轻放在大肚皮上,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说:“朝南,高洁就这样走了,你是不是很伤心?”我说我不知道,我已经忘了伤心应该是什么滋味了,但是,小珊,你不觉得她走得很奇怪吗?我难道就真的那么可怕那么可恨吗?
谢小珊对我重复了很多我其实已经猜到或者听说过的事情。比如促使高洁离开长沙,是因为我惹怒了刘键,刘键在公司四处造谣,把高洁说得不堪入目。稍稍让我惊讶的是,谢小珊告诉我,高洁的确是有意把她看见刘柯寒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对我讲的,她甚至一直都想把我从刘柯寒身边拉开,没有别的目的,只是不想看着我痛苦,不想看着自己在这个城市最亲的人怎么过怎么不幸福。
我说:“小珊,别的都不说了,我都不想知道了。你告诉我,高洁她为什么害怕见我。”谢小珊叹着气,一声接一声,叹得我心里烦躁无比。我说小珊别叹气好不好,别搞得孩子还在肚子里就没个自信,等拉出来还不把自个当东亚病夫整。
她突然冒出一句:“朝南,对不起,我以为错了。”我问:“你以为什么错了。”“不是我以为什么错了,是一些事情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我好奇、紧张,谢小珊则一脸的惋惜和无可奈何。她闷着,我就催命似的催。她偏着头,看着我,说:“朝南,是不是很多人也跟我一样,以为高洁喜欢你?”
“嗯,是有很多人这么以为。”我装作没精打采地回答她的问题,然后又感觉不对劲,转念便问,“怎么啦?小珊,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她这次倒来得爽快,好比刽子手,刀都抽出来了,再犹犹豫豫地不砍下,那就有点婊子德性了。
谢小珊依然不顾孩子成东亚病夫,又连叹了几声气,说:“我真的以为错了。高洁从没亲口对我说过她喜欢你,但她亲口对我说了,她不喜欢你!”我终于明白,谢小珊为什么那么想确定我爱不爱高洁这个前提。她怕如果我爱,告诉我这些,会是深深的伤害。
我装作若无其事,只轻轻地哦了一声,内心却已经风声浪起。可是,我真的也不能告诉自己,我到底爱不爱高洁。甚至我都不能说清,我是希望高洁爱我还是不爱我。如果说需要这份爱,那么我怎么可以一藏就是那么多年?如果说不需要,当一切濒临破碎,当高洁开始变得对我不在乎,我又为什么会感觉天就塌了下来?天不是真的能塌下来,只是心在快要承受不起的时候,便少了支柱,便会绝望。
若梦是悄无声息地碎了,那样或许会好点,可要是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点点地裂开,然后散去,多少就有点残忍了。就好像平常喜欢用的比喻,死也许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别人一刀一刀地割肉,你却还不能闭上眼睛。
谢小珊在犹豫许多之后,对我说:“高洁对我说,她在你离婚之后就开始害怕,害怕你突然对她说,你爱她。她当然更担心在离别的时候,你会把话说出口。朝南,你想你应该能够明白。”我能够明白什么?我甚至都还不知道自己应该去明白什么。我只好笑,冷笑,浅笑,或者奸笑,反正就是很复杂的笑,复杂得笑了跟没笑一样,白笑了!
躺在床上我都还在想,或许这才是真的,高洁从来没爱过我,甚至只是些许喜欢都说不上,她只是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个伙伴,习惯有我这么个人在她习惯的位置上。就像我对她,只是把她当作一个梦,梦不能带来爱情,更不能成全婚姻,只是像个支架,撑着既定的生活。梦碎了,支架没了,生活,或许就理应倾斜了。
可是高洁她为什么那般确定我爱她?确定得只有用逃避来防止一切有可能的意外。她害怕万一我说出口,她又不能给,对我会是莫大的伤害。其实我是知道的,不管我们能不能相爱,至少,当我离婚之后,一切变得皆无可能。在乡下,没人肯把自己好端端的甚至还说得上优秀的女儿扔给一个离了婚的男人。
当然,这只是我片面的猜测。至于事实,我想我后来知道的,才是真相。当在乡下隐隐约约听说一些关于高洁的消息,我开始无比肯定地告诉自己,高洁是不爱我,从来都没有,我不是他所喜欢的那类人。也或者,她从来都是一个生活在爱情之外的女孩。在她心里,只有实实在在的生活,没人空泛的感情。
一切比我想像中的迅速。就在我终于也不堪重负地离开长沙后不到半年,村里开始流传一种说话,是关于高洁的,没有贬义,只有赞赏。那些传言,我是不屑的,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却魔鬼似的纠缠着我爸爸。没有人说我没有出息,我爸曾用死的威胁来替我挡住这种议论。但谁都在说高洁有出息。
那时,高洁已经拿钱给她弟弟在县城建了一幢三层高的小洋楼,听说很气派,听说里面很豪华,连脚都不敢踏上去,放个屁都紧张。她爸妈也随弟弟到县城生活去了。有时候,我会站在妈妈在夜里悄悄离开的那个房间,透过窗户就能看见高洁家的旧房子,人去楼空。
高洁走后不久,冬天便铺天盖地来了,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厚,可我还是感觉越来越冷。这个冬天有些特别,好像是由一系列变故带来的似的,除了冷,还让我觉得生活有些灰蒙蒙。我尽量不去想高洁,也不去想刘柯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