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笑,很淡。再对班贝摆个手,自顾走了。
“沈若水,你再这样孤僻,当心变成一个老处女!”班贝尖细的嗓子,叫魂似的讨厌。
我今年二十一岁,一个游荡的灵魂。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感情老了一些,不再像少年;我已经忘了当年的梦想,不再仰头对天,也不再读诗听音乐。每天,我认真地读书做笔记,和同学交互讨论功课,甚或者无聊地嬉戏;认识了一些新朋友,也随之招来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我的生活平静安逸,也许,有一点小小的无趣。
我想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城市,走得远远的。每天,我都在算,还有多少日子我就可以挥开这个桎梏。月历上密密麻麻地被我用红笔一格一格地做了记号,每过一天就划下一个X,遗掉这格曾经的存在。那是我青春的空白。
大二开始,经由同学的介绍和报纸的征求广告,我开始接一些翻译的工作,翻译一些罗曼史小说和录像带字幕稿,赚的钱虽然不多,比起从前在工地做杂工,着实好得太多。有线电视发展蓬勃后,类似的翻译工作跟着多了起来;“听译”价码高,投资报酬合算,我干脆利用下午没课的日子要电视台兼差。
只要有时间,不管什么工作,我都不挑;听译也好,罗曼史稿也好,只要有钱赚,时间又许可,我一定会把这笔钱赚到。靠着这些收入,勉强足够应付我的生活和日子。
但妈是渐渐地老了,时常在我耳边咕噜,叫我该交个男朋友,找个老实可靠的男人。她托邻里的大婶阿婆为我留意适合的对象,只深怕我会孤单到老。她却忘了当年她告诉我的那些话;忘了她告诉过我学得个本事,一个人靠自己也可以活得很好。
我知道妈的焦急,妈的烦忧。但我无策。
我不是立意要错过。很多面容走过,但我始终找不到我喜欢的。没有一张能扣动的心弦。
所以我便一直那样错过。
长发为君留,为君绾情意。我把头发削得很薄,削成风吹的微乱;那微乱,上肯将心稍放。
在宿舍餐厅解决掉午餐后,到“社办”找班贝。在廊前遇见了陈冠辉。他也上了同所大学,信息系。
“沈若水!真巧!我正好有事要找你。”上了大学后,他和李玉菁走近成一对。李玉菁就在隔壁指南山下的道南桥畔。偶尔与他在校园不期而遇。累积了一些招呼,慢慢竟也成了朋友。
“什么事?”天气阴阴的,仿佛会下雨。
“我有个同学的妹妹,今年高二,想找个英文家教。一星期两次,每次两小时,每小时钟点费八百。怎么样?你有没有兴趣?”
八百?挺高的价码。我有些心动,考虑一会,还是摇头。价码高,负担也大,花的时间也多。
“不巧,刚接了份稿,没那么多时间。”
“挤凑一下嘛,他们给的钟点费挺高的。”
“没办法,真的是没时间。你还是另外问别人看看。”我还是摇头,既无奈又坚持。
他也不勉强,耸个肩,表示无所谓。突然伸出手扰乱了一下我的头,念念有词,说:“黑发,千丝万缕的乱发,越是思念,心越乱,发也越乱。”
我的头发本来就乱,被他这么一搅揉,更加散乱。
“你在念什么?自言自语!”像诗又不像诗的句子,直感地让我觉得心沉甸甸的。
陈冠辉得意地笑睨着我,双手交叉在胸前,说:“你没读过吧?这是一个日本女诗人的作品。表现手法很大胆,赤裸地展现她内心的感情世界。”
我下意识蹙起额眉。陈冠辉学的是信息,却巴巴跑去参加什么“新诗社”。没事吟诗颂辞,重续一颗少年的心。
他没注意到我的颦眉,口沬纷飞继续说道:“这首诗的重点,就在那‘乱发’两个字,以乱发象征她混乱的心情。黑发散乱着,那散乱的样子,使陷在爱情中的她,心情也跟着混乱起来;因为她爱上的是有家室的男人,一个有妇之夫。”
够了!我不想再听了!
“你这头乱发,正好符合诗中的意象,我看了,忍不住就想起来。你干嘛把头发削得这么薄?乱七八糟的。还是以前长发时好看,有种妩媚的气质。”他大发厥词。忽然开玩笑说:“嘿,你该不会是像那首诗说的一样,搞什么不伦、三角,爱上有妇之夫吧?”
我不带情绪,反问他一句:“你说呢?”
他嘿嘿笑了两声。我不理他,反身走进“社办”。班贝是结他社的镇社大将。
她正和其它社员说话,我拍拍她的肩膀,她递来一本罗曼史稿,配合得恰到好处。拿了稿,我立刻走人,不想听到结他的琮琮声,似江潮水流的旋律。
我突然不想就那么回家,拐到明娟学校。当年我茫然伫立过的校园,尽管时光恁般飞过,它风景依旧。
问了几个人,在琴房找到正在练琴的明娟。
“若水!你怎么来了?”看见我,她好惊喜。夸张地笑说:“我们真是心有灵犀!我打算练完琴就去找你。”
我友爱地笑看着她。明娟的明亮总是让我觉得很温暖。
“你知道吗?江潮远回来了──”
听见这个名字,我的笑容顿时冻结。
“听我妈说,他这次回来,打算长期待在国内,起步在这一两年内。”明娟不察,继续说道:“不过,也不是很确定。他是闻名世界的钢琴家,随时有来自各国的邀约,怎么可能长久待在这里。”
“他……”我咬咬唇,迟疑一下。敲动心上这个缺口,仍是好痛。“怎么突然会回来这里……”
“我也不是很清楚,好象跟我表姊有关系。听我阿姨说,这几年他跟我表姊好象处得不是很好。”
“怎么会……”我想起记忆中那帧泛黄的照片影像。
明耸个肩,一样迷惘。
“还有,明彦也回来了。”她又说道:“我妈打算邀请些亲朋好友,这个周末在‘颐园’为他们接风洗尘。你也来好吗?若水?”
我犹豫了,内心挣扎着。
“我想,恐怕不行。这个周末我有点事。”还是忘了吧!
“你老是这么忙!”明娟埋怨地叹一声。
“没办法。”我比她更无奈。“我该回去了!你好好练琴,不必送我出去。”
“不了!我跟你一起走。反正也没心情了。”
外头不知何时竟然早飘起雨。我看看明娟,她瞧瞧我;两个人都没带伞。望着十二月的冷雨空自发呆。
二十一岁的冬天。天气是潮湿的,心情也是潮湿。
★ ★ ★
我总是那样地祈求,祈求上天俯听我的祈祷。但上天总是听不到我的吶喊。
就这样一式森寂的黑夜里,当年我就悄悄伫立在这个沉默的角落。黑暗依旧,夜寒依旧,孤寂的老树依旧,窗内的人影,可也是依旧?
昏黄流舄的灯光仍然,宁静幽淡的气氛也仍如当年;我暗伫在角落的从前,依旧如当年的举步难前。
一扇窗,窗内窗外,隔成了两个人间。他总是听不到我内心的呼唤,如同上天总是听不到我的祈求。眼前的距离显得那般遥远,远得我瑟缩在这黑暗的角落里无力地凝望。
曾经沧海,除却巫山。隔了那么多年,巫山云依然遥远,我始终在距离外徘徊,始终在旧梦里漂泊。
夜更深沉,紧闭的窗始终沉默如以往。我暗自叹息。也许我不该再徘徊──也许。。……也许,注定了没有缘……我走出角落,最后一之仰头,暗冥的夜空,回我冷冷的清凄。漫漫长夜,暗空中镂刻没有我的誓言。
我背对从前,不欲再徘徊。身后的开门声,却惊停了我犹豫的脚步。
“沈若──?”混柔着惊诧与不确定的悸荡,淡远如潮水的呼唤依像从前。
我顿了一下,没有回头,离开那当年。
即使回头了,且又能如何?巫山云依旧遥远,我始终仅能在距离外徘徊。
日子寻常,我不再去想。
班贝给的那份稿子赶要得急,我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硬将它赶译出来。交了稿,立刻就给钱,干脆得很;这家出版社虽然小器,稿费总是压得很低,但因为给钱干脆,不拖拖拉拉,所以令人还能忍受。
八万多字的稿,算了算,有一万多块。我留下了一些,把剩下的钱全都交给妈。
“你自己留着用,不必给我。”妈把钱塞还给我。
“我有留一些。”我把钱重新塞给她。“这些你拿去,家里吃、穿水电都要用钱。你身体不好,工地那些杂工就不要再做了。我会多接一些稿,再半年我就毕业,所以你不必担心以后生活的问题。”
“我怎么能不担心,人生无常,你爸说去就去──”她摇摇头,眼眸里有种对人生的无奈,想起过去的哀伤,淡淡浮上一层薄薄的氤氲。怕我发现,侧过脸趁势抹了一下眼,回头说:“趁我现在还做得动,能做多少就算多少。这些钱,妈就帮你存着──”
“妈──”我打断她。我要她用那些钱,不要她那么委屈自己。“那些钱是要给你用,不是要你帮我存。钱我会再赚,你不必担心。我现在能工作赚钱了,你就不要再那么辛苦到工地工作。”
妈置若罔闻。她的一生被命运给葬送,为生活所折难着,她怕我跟她一样,有着如此苦难不安定的人生。那些钱,存得都是为我将来做准备。
“你这个礼拜天没事吧?阿来婶说要介绍她一个亲戚的儿子。对方在公家机构做事,工作稳定;才三十岁,就有自己的房子,也买了车,条件很好,很多女孩子中意。阿来婶说从小看着你长大,个性品性都很清楚,夸赞你好,抢着把你介绍给她亲戚的儿子──”
“妈!”我真不想再听下去。“你别担心我的事。请阿来婶不必麻烦了!我这个礼拜天有工作──”
“你年纪也不小了,该为将来打算。”妈叨絮不停。“女孩子终归是要嫁人。趁着年轻,找个诚实可靠的人家,两个人一起打拼,不必像妈这样辛苦。”
她忘了自己告诉过我,谋得了一个本事,自己靠自己。
我没答腔。妈跟着又说:“你总不能一个人这样蹉跎过一辈子吧?听妈的话,还是找个可靠的人嫁了比较实在。妈老了,也不能看你一辈子,你自己趁着年轻就要会打算!”
“妈。”我略锁着眉说:“我一个人,就算是不结婚,靠自己也可以过得很好。你以前不是跟我说过吗?学个本事,将来可以靠自己过日子,现在我有能力赚钱了,你还担心什么?”
“话不是这样说。女孩子终归还是要嫁人──”
我摇头,摇断妈的执着。
“妈,如果为了担心将来,只要条件合适,也不管喜不喜欢,随随便便就找个人嫁了,这样我的将来也是不会幸福的。”
“又还没看到人,你怎么知道会不会喜欢?”妈想不懂,咕噜我的理由不通。
我就是知道。我仅是拿着眼瞧着妈,释放一些自己才懂的明白。
妈拗不过,叹口气说:“当年叫你别考大学,你也是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