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有些惊讶而已。”我别开脸,往前走开,顺带将心事隐藏。
明娟追上来,重新与我并肩,不以为然说:“有什么好惊讶的?他们都已经订婚,跟着结婚是很正常的事。中间相隔半年,算算也不是很快。”
“说的也是。”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勉强扯动嘴角。
神啊!我求求你!请你听听我的祈求!请你成全我一点奢侈的愿望!请你──请你──不要让我暗地伤心悲泣!
我只有这一点小小的请求,所以,请你──请你俯听我的祈祷!
请给我一点奢侈的梦想,一点微渺的爱──我只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就好。请让他能回头看看我,意识我的存在,明白我对他的情感。只要一眼,一眼就好,请让他知道我的爱──“沈──若──水──”蓦然一声叫唤,天音一般。
我心震了一下。
是谁?是谁在叫我?是神呼应了我的祈求吗?
“明彦?你怎么会──啊?妈、表姊──”明娟一连串的惊叫,冷酷地将我带回现实。
那双夜深黑魅的眼睛就在眼前。这样的不期而遇──神啊!这是你响应我的祈求吗?
“你这家伙!要出来也不说一声,害我们等了你一上午。”连明彦斜睨着眼,一见面就不客气地指责他的姊姊。
我这才看清那一些人。除了连明彦、明娟妈妈和宋佳琪与江潮远外,还有明娟阿姨,以及两三个我不认识的人,约莫是他们共同的朋友。
“你这孩子真是的!”明娟妈妈的语气也带着埋怨说:“你跟若水在一起,不去参加你阿姨家午餐的聚会也不打个电话通知一声,大家一直在等你!”
“啊!我忘了!对不起!”明娟这才一副猛然想起来的表情。她看看他们,问道:“你们要去哪里?爸跟姨丈呢?”
“当然是回家。”连明彦翻个白眼,语气和态度都很不友善。冲着我,抬抬下巴说:“你们两个逛了一个上午也该逛够了,老实跟大家一起走。”理所当然地将我列入他们的行列,很霸气的态度。
明娟皱皱鼻子,对她老弟的态度很气恼。
宋佳琪挽着江潮远,脸上漾着温美的笑,开口邀请我们,说:“听说姨丈刚进了一套很棒的音响,大家正要到你家聊天、听听音乐。明娟、你和若水也跟我们一起回去嘛!人多才热闹好玩。”
明娟转头看看我。我想推辞,来不及开口,她先就抢替我作了决定。
“好啊!反正我跟若水也没其它的事。”一边拽着我,硬拖着我跟着。
我挣脱不开,思忖着该怎么开口拒绝,先自遇上江潮远的目光。那眼神,依然是黑沉深邃。
“你们年青人自己热闹玩笑吧!我跟你阿姨还有事情,不跟你们回去了。”明娟妈妈说道。
就这样,逃不了了。明娟一直拽着我,不知我颤抖在心头。
江潮远始终没有说话。他本就不多话,仅用眼神就够。宋佳琪时而抬头望着他;两人相视而笑,多少柔情蜜意,尽在不言中。
内心有刀一直在割,一阵一阵割心的痛。
离明娟家还有一小段距离,大家边走边聊,倒也不觉得远。先前我跟明娟随兴而走,没特留心两旁的风景,此时心里搁着一份难解,更无心周旁的一切。
“你别老是露出那种表情。”连明彦不知从何时步移到我左旁;如剑的眉,展放着几分冷然。
我不明白他的突然,没什么反应。且不想与他面对,想寻明娟,她早不知几时就拋下我,跟在宋佳琪身旁。
连明彦瞅我一眼,冷冷又说:“看你一张寡情无所谓的脸!”
他似乎特别看我不顺眼,爱对我挑剔。
“那么,你说,我该有什么表情才对?”我反问。这个人实在不可理喻,他的逻辑简直反常。他用他认知的那一套在分析我,并且自以为必然;然而,结果相去不远,所以我必须伪饰武装。
“问你自己啊!”他把问题丢还给我。“你自己应该最清楚了,不是吗?”
他以为他懂了什么吗?偏生来撩拨我!
我不想讨论我自己,加快脚步赶到明娟侧旁,将他甩在后头。然而,时刻仍能感到他的目光。他好象随时在监视我,将我的一举一动记录在脑中。
走到明娟家,明娟以主人的姿态摆个欢迎光临的邀请姿势。宋佳琪被她逗笑,清润柔甜的笑声盈充了屋里每个角落;走避到哪里,都听得到她的回声。
明娟让帮家的女佣准备一些蛋糕点心和饮料,大家边吃边聊,谈的全是一些我不懂的音乐话题;我像鸭子听雷,安静地避坐在一旁。
没有人注意到我,全都投心在热烈的讨论里,我沉默着,眼光时而飘向江潮远,看他静静地聆听,看他淡淡地微笑;偶尔,他的目光会掠过我,短暂的一剎交会,便沉寂消落,再无痕迹。
音乐的话题持续着。帮家的女佣找出几张影碟伴唱片,有流行歌曲和一些西洋抒情歌曲,几个人觉得有趣,竟唱起歌来。而后,嫌那些电子合成音乐嘈杂,围着钢琴自弹自唱起来。
我仍然避坐在角落,自绝在距离外。
那三个我不认识的人,轮流唱了几首歌,然后明娟自弹自唱了两首流行歌曲。而后,大家哄闹着宋佳琪出场,她应邀唱了一首旋律轻快的早期校园民歌。
我怕他们把目标转向我,尽量退缩,不希望他们注意到我。
连明彦突然朝我扫视过来,大步走向我,将我拉出去,暴露在众人面前;我仿佛失去了防护的蜗牛,蠕动着不安和不知所措。
那众多目光,我渴望又害怕面对如夜深黑的那一双。
“江大哥,请你替我们伴奏好吗?”他什么人都不挑,单轻率地要求江潮远,还恶劣地选了首男女对唱的情歌。
我不知他这样做到底是什么意思,困惑着,看不透他的内心。
江潮远竟没有拒绝,依连明彦的要求,为我们伴奏。
我总是没有拒绝的余地。锁着心,唱了一首没有感情的歌,倒是连明彦的歌声出乎我意料的好,干净明亮,不带一丝杂哑。
一曲结束,我躲回角落。大家不让江潮远离开钢琴,鼓动着他歌唱。他无声一笑,静了一会,弹唱起一首西洋抒情老歌。
我一听,竟然怔忡──竟是那首“别使我的棕色眼睛忧郁”。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磁性,淡淡地,像远远的海潮声。曲尾不断重复的一句“别使我的棕色眼睛忧郁”,低哑的嗓音唱来,彷如远方的寄语。
因为这首歌,因为这一句,我的目光始终离不开他。他为什么要选这首歌?恍恍替我唱出了我心中的悲歌。
他给我的那个地址,而我一直没去,他也不曾探询过,他是无须问为什么的;那仅是微渺到不足够搁放在他心上阻碍成疙瘩的琐碎,构成不了困扰他的问题。他没有必要记忆我,对他来说,我存在的意义太渺小,连投影在他波心的云影都称不上。
所以他一直都没有发现,我对他的心情。
“没想到他唱起歌来那么好听!”明娟溜到我身旁,在我颈边耳语。
我说不出话。一开口便会哽咽。
曲休情了。他又回到宋佳琪身畔,望着她微笑,再回视她的微笑。完全属于他们两人的天地,一个插不进去的空间。
听够了、看够了,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陌生的那三个人显得意犹未尽,和宋佳琪攀谈不休,没有离开的意思;宋佳琪好象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我该告辞了。”我只好开口。
明娟留意了时间,没有挽留,反倒埋起一脸歉色。“对不起,硬拖着你陪我一天。”
“没关系,反正我也没什么事。”
“我送你。”连明彦蛰伏一旁,猛不防出声,叫我心惊吓了一跳,反射地摇头。
“我顺路送她好了。”江潮远起身。“我有点事,必须先离开,可以送她一程。”
“这么快就要回去?”宋佳琪显然很意外,没预想到。
“嗯,有点事。我再打电话给你。”江潮远轻描淡写,不惯多解释。
这是我期盼外的喜悦,我为这喜悦不禁颤抖着。我感谢神啊,听到了我的祈求,赐给我一点幸福的片刻。
★ ★ ★
我们并肩走着,他没有问我往哪个方向;他既不问,我便也不提,只是沉默地随他的脚步走着。他的方向,便是我的方向。
我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一直走着,走到暮落天黑,江潮远终于开口。
“累吗?”
我摇头。
“饿吗?”他又问。
我再次摇头。
“那么,再走一会好吗?”
我轻轻点头。
心里有很多话,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邂逅,是上天所作的一首诗──相遇,然后别离。
“潮远先生……”心里有很多话,我迟疑着。
“你有什么事?没关系,说吧!”他不提过去的那件事,我便也不提。但心里那么多的话,却该如何诉说?
“潮远先生……”我低着头。夜张狂地黑。“人是因为相知相惜,才产生感动,而后才进而生情的是吧?但就像你初听那曲旋律,内心便产生共鸣一般,你相信有一见钟情的感情吗?相看俨然,便此一生一世?”
江潮远沉默许久,数着夜的脚步,才回我一个不确定。
“大概吧!”他不肯看我。
“你不相信?”我也不望他,只是问他,问得很慢。
“也不是。”他看着前方,眼神放得很远很远。“这不是简单说相信不相信的问题……”
“或许吧!感情是不可说……”我喃喃自语,声音很低很轻。
他还是听见,还用一式的自喃自语:“何必说,情若懂,即使天涯心依旧。”
我们并肩而走,始终没有相对。心情是隐晦的,难以说明。
“潮远先生,你应该听过元微之写的两句诗吧!‘会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在告诉他,我的心情。
“什么?”他懂,但装不懂;也或许,是真的不懂。
对他来说,我大小了,所以他不懂──不!不是年纪的关系!
可是,我真的太小了吧?渺小到让他注意不到我。我一直在看着他;在风中,在雨中,在无人的夜中,在独对的星空,我直在看着他。我的眼光总是跟着他,而他从未发现,一直注视着他的我。他不知道我对他的感情;他的眼中,始终没有我。
我们相差得太远了,他听不到我心中对他的呼喊。
“你没听过吗?潮远先生!”有种酸热的湿意,由我早先淌血的伤口,慢慢地淹浸泛开来。
他停下来看我,试图带着笑,却凝成了叹息。
“你还小,有些感情不是你现在真正能懂。”
从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万四千公里。我们分存在两个世界里。
“我懂。是你不肯懂。”夜更黑,风狂乱地吹,拂混我们的相对。
他转开脸,再回头对我温和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