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旨的内监客客气气的对槿汐道:〃请崔顺人赶快为小主快收拾一下,车轿已经在宫门外等候。〃
泉露池,和阗白玉砌就。引宫苑近侧嵋山温泉入池,加以清晨露水。汉武帝为求长生不老,曾筑仙人玉盘承接天上露水服用,谓之〃仙露〃。故名〃泉露池〃,意比神仙境界。赐浴泉露池于嫔妃而言是极大的荣宠。
泉露池分三汤,分别是帝、后、妃嫔沐浴之处。皇帝所用的〃莲花汤〃进水处为白玉龙首,池底雕琢万叶莲花图案;皇后所用的〃牡丹汤〃处为碧玉凤凰半身,池底雕琢千叶牡丹图案;妃嫔所用的〃海棠汤〃进水之处是三尊青玉鸾鸟半身。
整个泉露宫焚着大把宁神的香,白烟如雾。一宫的静香细细,默然无声,只能闻得水波晃动的柔软声音。白玉池雕琢满无穷无尽的海棠连枝图案,池水清澈如月光,烛光荧荧一闪,却闪出无数七色星芒璀璨,如天际灿然的虹彩,映着池底漾出硕大无际的轻晃的海棠花瓣。
我微笑,早起的棠梨宫中也新开了海棠呢,于是有些熟悉的安心。那海棠花瓣一瓣瓣是棠梨宫里的亲切,又是泉露宫中的陌生。柔软的皮肤触在坚硬而温热的花纹上,是对未知的惊惶和预料中的稳妥,仿佛那玉琢的花瓣也在微痒地撩拨着起伏不定的心潮。水温软舒和,似一双温柔的手安抚着我彷徨的少女心境。热气腾腾地烘上面来裹住心,让人暂时忘了身在何处的紧张。
转眼瞥见一道阴影映在垂垂的软帷外,不是侍立在帷外低首的宫女内监,帷内只有槿汐在侧,谁能这样无声无息的进来?本能的警觉着转过身去,那身影却是见得熟悉了,此刻却不由得慌乱,总不能这样赤裸着身子见驾。过了片刻,我见他并不进来,稍微放心,起身一扬脸,槿汐立即将一件素罗浴衣裹我身上,瞬息间又变得严实。我这才轻轻一笑,扬声道:〃皇上要学汉成帝么?臣妾可万万不敢做赵合德(1)。〃
听我出声,帷幕外侍浴的宫人齐刷刷钩起软帷,跪伏于地,只玄凌一人负手而立,〃嗤〃一声笑,随即绷着脸佯怒道:〃好大胆子,竟敢将朕比做汉成帝。〃
我并不害怕,只屈膝软软道:〃皇上英明睿智,才纵四海,岂是汉成帝可比分毫?只怕成帝见了皇上您也要五体投地的。〃
玄凌脸虽绷着,语气却是半分责怪的意味也没有,只有松快:〃虽是奉承的话,朕听着却舒服。只是你身在后宫怎知朕在前朝的英明?不许妄议朕的朝政。〃
我垂首道:〃臣妾不出宫门怎知前朝之事。只是一样,皇上坐拥天下,后妃美貌固在飞燕合德之上,更重要的是贤德胜于班婕妤,成帝福泽远远不及皇上,由此可见一斑。〃
他仰声一笑:〃朕的莞卿果然伶牙俐齿!〃他抬手示意我起身,手指轻轻抚上我的鬓角,〃莞卿美貌,可怜飞燕见你也要倚新妆了。〃
我微微往后一缩,站直身子,看着玄凌道:〃臣妾不敢与飞燕合德相较,愿比婕妤却辇之德。(2)〃话语才毕,忽然想起班婕妤后来失宠于成帝,幽居长信宫侍奉王太后郁郁而终,心上犹蒙上了一层阴翳,不由得微觉不快。
玄凌却是微笑,〃仰倾城之貌,禀慧质之心,果真是朕的福气。〃他伸出右手在我面前,只待我伸手搭上。
有一瞬间的迟疑,是矜持还是别的什么?只觉那温泉的蒸气热热的向涌上身来,额上便沁出细密的汗珠。湿发上的水淋漓滴在衣上,微热的迅速淌过身体,素罗的浴衣立刻紧紧附在身上,身形毕现。我大感窘迫,轻声道:〃皇上容臣妾换了衣饰再来见驾。〃
他不由分说扯过我手,宫人皆低着头。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连忙看向槿汐,槿汐不敢说话,刚取了外袍想跟上来。只听玄凌道:〃随侍的宫女呢?〃
槿汐答了声〃是〃立即把衣服披我身上,宽松的袍子摇曳在地。他的声音甚是平和,向外道:〃去仪元殿。〃径直拉了我的手缓步出去。
永巷的夜极静,夜色无边,两边的石座路灯里的烛火明明的照着满地的亮。一沟清浅的新月遥遥在天际,夜风带着辛夷花香徐徐吹来,把这个宁静的夜晚薰出一种莫名的诗情画意来。玄凌的手很暖,只执着我的手往前走,并不说一句话。他袖口密密的箭纹不时擦到我的袍袖,唏唏嗦嗦的微响,像是一种无意的亲近。跟随在身后的内侍宫女皆是默默无声,大气不闻。
泉露宫到仪元殿的路并不远。汉白玉阶下夹杂种着一树又一树白玉兰和紫玉兰,在殿前的宫灯下开着圣洁的花朵,像鸽子洁白的翅。
我随着玄凌一步步拾阶而上,心中已经了然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我的步子有些慢,一步步实实的踩在台阶上,甚是用力。
仪元殿是皇帝的寝殿,西侧殿作御书房用,皇帝素来居于东侧殿,方是正经的寝宫。并不怎的金碧辉煌,尤以精雅舒适见长。玄凌与我进去,我只低着头跟着他走。澄泥金砖漫地的正殿,极硬极细的质地,非常严密,一丝砖缝也不见,光平如镜。折向东金砖地尽头是一阑朱红门槛,一脚跨进去,双足落地的感觉绵软而轻飘,是柔软厚密的地毯,明黄刺朱红的颜色看得人眼睛发晕。
有香气兜头兜脑的上来,并不浓,却是无处不在,弥漫一殿。是熟悉的香,玄凌身上的气味。抬起头来,二十四扇通天落地的雪白鲛纱帷帐以流苏金钩挽起,直视寝殿深处。往前过一层,便有宫人放下金钩,一层在身后翩然而垂。越往里走,轻密的纱帷越多,重重纱帷漫漫深深,像是重叠的雪和雾,仿佛隔了另一个世界。
宽阔的御榻三尺之外,一座青铜麒麟大鼎兽口中散出的淡薄的轻烟徐徐。榻前一双仙鹤腾云灵芝蟠花烛台,红烛皆是新燃上的,加以云丝刺绣如意团花图案的大灯罩,一点烟气也无。硬木雕花床罩雕刻着象征子孙昌盛的子孙万代葫芦与莲藕图案,黄绫腾龙帷帐高高挽起,榻上一幅苏绣弹花五福万寿的锦被整齐平摊着。我只瞧了一眼,便窘了。
玄凌松开我手站住,立刻有宫人无声无息上前,替他更衣换上寝衣。我见他当着我的面更衣,一惊之下立刻扭转身去。玄凌在我身后〃嗤〃一声笑,我更是窘迫。槿汐忙替我褪下外袍,她的手碰触到我的手时迅速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的手指是冰凉的。一时事毕,他挥一挥手, 宫人皆躬身垂首无声地退了下去。遥远的一声殿门关闭的〃吱呀〃,我极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去看被高大的殿门隔在外边的槿汐,心里不由自主的害怕。
有声音欺在我耳后,低低的笑意,〃你害怕?〃
我极力自持着镇静,虽在殿内缓缓的说:〃臣妾不怕。〃
〃怎么不怕?你不敢看我。〃他顿一顿,〃向来妃嫔第一次侍寝,都是怕的。〃
我转过身来,静静直视着玄凌,娓娓道:〃臣妾不是害怕。臣妾视今夜并非只是妃嫔侍奉君上。于皇上而言,臣妾只是普通嫔妃,臣妾视皇上如夫君,今夜是臣妾新婚之夜,所以臣妾紧张。〃
玄凌微微一愣,并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一篇话来。片刻才温言道:〃别怕,也别紧张。想必你身边的顺人早已教过你该怎么侍奉。〃
我摇一摇头:〃臣妾惶恐。顺人教导过该怎生侍奉君上,可是并未教导该怎样侍奉夫君。〃我徐徐跪下去:〃臣妾冒犯,胡言乱语,还望皇上恕罪。〃
双膝即将触地那一刻被一双有力的手托起。玄凌颇动容:〃从来妃嫔侍寝莫不诚惶诚恐,百般谨慎,连皇后也不例外。从没人对朕说这样的话。〃他的声音像是一汪碧波,在空气中柔和的漾:〃既是视朕为夫君,在夫君面前,不用这般小心翼翼。〃
心中一暖,眼角已觉湿润。虽是在殿中,只着薄薄的寝衣在身,仍是有一丝凉意。身体微微一颤,他立时发觉了,伸臂紧紧拥住我,有暖意在耳中:〃别怕。〃
雪白轻软的帷帐委委安静垂地,周遭里静得如同不在人世,那样静,静得能听到铜漏的声音,良久,一滴,像是要惊破缠绵中的绮色的欢梦。
锦衾太光滑,仿佛是不真实一般,贴在肌肤上激起一层奇异的麻麻的粟粒,越发显出我的生涩与懵懂。他的唇落在我的唇上时有一瞬间感觉窒息。身体渐次滚烫起来,仿佛有熊熊烈火自心尖燃烧。吻越深越缠绵,背心却透着一丝丝冷意弥漫开来,仿佛呼吸全被他吞了下去,皆不是我自己的。我轻轻侧过头,这是个明黄的天地,漫天匝地的蛟龙腾跃,似乎要耀花了眼睛。只余我和他,情不自禁的从喉间逸出一声〃嘤咛〃,痛得身体躬起来,他的手一力安抚我,温柔拭去我额上的冷汗,唇齿蜿蜒啮住我的耳垂,渐渐堕入渐深渐远的迷朦里。
夜半静谧的后宫,身体的痛楚还未褪尽。身边的男子闭着眼沉睡,挣扎着起身,半幅锦被光滑如璧,倏忽滑了下去,惊得立刻转过头去,他犹自在梦中,纹丝未动。暗暗放心,蹑手蹑脚把锦被盖在他身上,披衣起身。仙鹤腾云灵芝蟠花烛台上的烛火燃烧了半夜,烛泪垂垂凝结如一树灿烂的珊瑚树,连那泪迹亦仿佛是含羞而愉悦的。烛火皆是通明如炬,并未有丝毫暗淡之像。只是这宫中静谧,那明光也似无比柔和照耀。
〃你在做什么?〃玄凌的声音并不大,颇有几分慵意。
我转过身浅笑盈盈,喜孜孜道:〃臣妾在瞧那蜡烛。〃
他支起半身,随手扯过寝衣道:〃蜡烛有什么好瞧,你竟这样高兴?〃
〃臣妾在家时听闻民间嫁娶,新婚之夜必定要在洞房燃一对红烛洞烧到天明,而且要一双烛火同时熄灭,以示夫妻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哦?〃他颇感兴味。
我微感羞涩,〃不过民间燃的皆是龙凤花烛,眼前这双红烛,也算是了。〃
〃你见那红烛高照,所以高兴。〃 我低了头只不说话。他坐起身来,伸手向我,我亦伸手出去握住他手,斜倚在他怀里。
我见他含着笑意,却是若有所思的神态,不由轻声道:〃皇上可是在笑臣妾傻?〃
他轻轻抚住我肩膀:〃朕只觉你赤子心肠,坦率可爱。〃他的声音略略一低,〃朕这一生之中,也曾彻夜燃烧过一次龙凤花烛。〃
我微微一愣,脱口问道:〃不是两次么?〃
他摇了摇头,口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硬:〃宜修是继后,不需洞房合卺之礼。〃我大感失言,怕是勾起了皇帝对纯元皇后的伤逝之意,大煞眼前风景,不由得默默,偷眼去看他的神色。
玄凌却是不见有丝毫不悦与伤神,只淡淡道:〃天下男子,除却和尚道士,多半都有一次洞房合卺之夜。〃他略一停,只向我道:〃你想与朕白头偕老?〃
我静静不语,只举目凝视着他,烛影摇红,他的容色清俊胜于平日,浅浅一抹明光映在眉宇间甚是温暖,并无一分玩笑的意味。
我低低依言:〃是。〃嘴角淡淡扬起一抹笑,〃天下女子,无一不作此想。臣妾也不过是凡俗之人。〃脸上虽是凝着笑意,心底却漫漫泛起一缕哀伤,绞杂着一丝无望和期盼,奢望罢了,奢望罢了。握着他手的手指不自觉的一分分松开。
他只凝神瞧着我,眼神闪过一色微蓝的星芒,像流星炫耀天际,转瞬不见。他用力攥紧我的手,那么用力,疼得我暗暗咬紧嘴唇。声音沉沉,似有无限感叹:〃你可知道?你的凡俗心意,正是朕身边最缺憾的。〃他拥紧我的身体,恳然道:〃你的心意朕视若瑰宝,必不负你。〃
如同坠在惊喜与茫然的云端,仿佛耳边那一句不是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