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交加的雨夜……”
他的身上有被雨水打湿的痕迹,湿漉漉的触觉让我焦躁惶恐的心渐渐趋于平静。
我略微疑惑:“那华妃……”
他的手指轻按住我的唇:“朕怕你害怕……”
我没有说出更多的话,因他已展臂紧紧搂住我。
我不愿再想更多。
他低首,冰凉的唇轻柔触及我温热濡汗的额头,在这温情脉脉的一瞬间,仿佛找到现世的片刻安宁。
我想,也许为了他。我可以再有勇气和她们争斗下去,哪怕……这争斗永无止境……
四面只是一片水声,落雨潇潇,清新甘甜的水气四散弥漫,只余洁净的天水冲去这世间的污秽,长久来的闷热,渐渐消弭于无形。炎热许久,终于能睡一个好觉……
这样雨密风骤,醒来却已是晴好天气。
服侍了玄凌起身穿衣去上朝,复又躺下假寐了一会儿才起来。
晨光熹微如雾,空气中隐约有草叶的芬芳和清新水气。
门乍开,却见陵容独自站在门外,面色微微绯红,发上沾满晶莹露水,在阳光下璀璨莹亮如同虚幻。
我微觉诧异,道:“怎么这样早就过来?身子好了么?”
风吹过,一地的残花落叶,萧疏却鲜艳到颓靡。浮光霭霭,阳光透过树叶的斑驳落在陵容身上,明昧如梦如幻一般。
她扬起脸,露出极明媚温婉的笑容,盈盈行了个礼,道:“陵容从前一意孤行,如在病中,今日久病初愈,终于神志清明,茅塞顿开。”
我会意微笑,伸手向她,“既然病好了,就要常来坐坐。”
她雪白一段藕臂伸向我,微笑道:“陵容费了几天功夫才用姐姐赠与的素锦绣成此物,特来拿与姐姐共赏。”
我与她携手进殿,相对而坐。
白若霜雪的素锦上赫然是一树连理而生的桃花,灿若云霞,灼艳辉煌。
陵容低眉浅笑,声如沥珠:“妹妹觉得与其绣一只带着昭阳日影的寒鸦,不若是开在上林苑中的春日桃花,方不辜负这华贵素锦。”
我拔下头上一支金崐点珠桃花簪斜斜插在她光滑扁平的低髻上,长长珠玉璎珞更添她娇柔丽色。我轻轻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妹妹自然是宜室宜家。”
陵容自是着意打扮了一番,一袭透着淡淡绿色的平罗衣裙,长及曳地,无一朵花纹,只袖口用品红丝线绣了几朵半开未开的夹竹桃,乳白丝绦束腰,垂一个小小的香袋并青玉连环佩,益发显得她的身姿如柳,大有飞燕临风的娇怯不胜。发式亦梳得清爽简洁,只是将刘海随意散得整齐,前额发丝貌似无意的斜斜分开,再用白玉八齿梳蓬松松挽于脑后,插上两枝碎珠发簪,余一点点银子的流苏,臻首轻摆间带出一抹雨后新荷的天然之美。
我亦费心思量衣着,最后择一身胭脂色绡绣海棠春睡的轻罗纱衣,缠枝花罗的质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是玲珑浮凸的浅淡的金银色泽。整个人似笼在艳丽浮云中,华贵无比。只为衬托陵容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陵容像二月柔柳上那最温柔的一抹春色,我则是天边夕阳下最绮艳的一带彤云。
艳则艳矣,贵亦无匹,只是在盛暑天气,清新之色总比靡艳更易另人倾心。
这是一个宁好的夏日清晨,凉爽的风吹拂着微微带来荷叶芦荻的清香。天空碧蓝澄澈如一方上好的琉璃翠,绵白的云是轻浅的浮梦,蝉鸣稀疏,凤凰花开得如满树轻羽一般在风中轻轻招摇。
如何看这一切,都是这么美好。
牵着陵容的手顺着抄手游廊一路行去,但见四面俱是沿湖曲桥,每一梁柱皆绘有描金五彩图案,精巧华丽,四面雕花窗格蒙着碧色如雾的透气窗纱,被凉风吹得四下通开。翻月湖边,几只白鹤优雅立于水间交颈梳理丰满羽毛,悠然自得,十分恩爱,不时还有几只鸳鸯闲睡在桥下阴凉处。一树紫藤自水边树枝上缠绕着横逸而出,泰半临水,风过颤颤轻摇,墨绿枝藤底下,深紫粉白的小巧花瓣翩翩飘落水上,自是落得一片芬芳娇艳。
我低声在她耳边道:“若是寻常把你引荐给皇上自然也无不可,只是这样做的话即使蒙幸皇上也未必会把你放在心上,不过三五日便丢开了。反而误了你。”
陵容手心不住出汗,滑腻湿冷,只低头看着脚下:“姐姐说的是。”
“既然要见,一定要一见倾心。”我看一看碧蓝天色,驻足道:“皇上每日下朝必定会经过此处,时辰差不多了。你放声歌唱便是。”
陵容用力点一点头,紧握我的手,舒展歌喉曼声唱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我拍拍她的手欣喜道:“很好。叫人闻之欲醉呢。”
陵容含笑羞赧低头。
忽闻一声散漫:“谁在唱歌?”
听见这声音已知不好。转头依足规矩行礼下去,“华妃娘娘金安。”陵容久未与华妃交面,一见之下不由慌了神色,伏地叩首不已。
华妃道一声“起”,目光淡淡扫在我面孔上,“甄婕妤何时学会歌唱了,能歌善舞,真叫本宫耳目一新呢。”
含笑道:“娘娘谬赞。臣妾何来如此歌喉,乃选侍安氏所歌。”
华妃睨了我身旁的陵容一眼,见她低眉垂首而立,突然伸手托起陵容的下巴,双眼微眯:“长得倒还不算难看。”
陵容一惊之下不免花容失色,听得华妃如此说才略略镇定。谁知华妃突然发难,呵斥道:“大胆!竟敢在御苑唱这些靡靡之音!”
陵容一抖,满面惶恐伏下身去,“嫔妾不敢。”
华妃冷冷逼视陵容,想是看着眼生,凝视片刻才道:“本宫以为是谁?原来是日前才被皇上宽恕的安比槐的女儿。”带了几分鄙视的神情:“罪臣孤女,不闭门思过还在御苑里招摇往来。”一语刚毕,华妃身后的宫女内监忍不住都掩口笑了起来。
陵容见状不由气结,几乎要哭出来,竭力咬着下唇忍着道:“嫔妾父亲不是罪臣。”
我道:“安选侍之父无罪而释,官复原职。并非罪臣。”
华妃微微变色,旋即冷漠,“有时候无罪而释并不代表真正无辜。个中因由婕妤应当清楚。”转头向我道:“小小选侍不懂规矩也就罢了。怎的婕妤也不晓得教会她礼义廉耻。”
不由得瞠目结舌,与陵容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道:“歌曲而已,怎的关乎礼义廉耻。嫔妾不明,还望娘娘赐教。”
华妃脸上微露得色,一双美目盯住我道:“怎么婕妤通晓诗书亦有不明的时候么?”忍住气不发一言,华妃复道:“那么本宫问你,此歌为何人所作?”
“此歌名《金缕衣》,为唐代杜秋娘(1)所作。”
“杜秋娘先为李锜妾,后来李锜谋反被处死,杜秋娘又侍奉唐宪宗召进宫里被封为秋妃,甚为恩宠。既为叛臣家属,又以一身侍两夫。如此不贞不义的女子所作的靡靡之音,竟然还敢在宫中肆无忌惮吟唱。”
陵容听她这样曲解,不住叩首请罪。
我屈一屈膝,道:“娘娘所言极是。杜秋娘为叛臣家属也非其心甘情愿。何况入宫后尽心侍奉君上,匡扶朝政,也算将功折罪。穆宗即位后;又命其为皇子傅母。想来也并非一无是处。还望娘娘明鉴。”
华妃轻巧一笑,眸中却是冷冽幽光直刺而来:“甄婕妤倒是于言辞事上甚为了得啊。”笑容还未隐去,秀脸一板,口中已蕴了森然怒意:“司马光《家范》(2)曰‘故妇人专以柔顺为德,不以强辩为美也’。婕妤怎连这妇德也不遵循,强词夺理,语出犯上?!”
这一招来得凌厉迅疾,额上逼出涔涔冷汗,道:“嫔妾不敢。”
陵容忙抢在我身前,带着哭腔求道:“甄婕妤不是有心的,还请娘娘恕罪。”
华妃冷冷一哼,“自己犯错还敢为旁人求情?!果然姐妹情深。”倏然又笑了起来,笑容艳媚入骨,与她此时的语调极不搭衬,只看得人毛骨悚然:“本宫身为后宫众妃之首,必定竭尽全力,教会两位妹妹应守的规矩。”朝身后道:“来人——”虽然她手中已无协理六宫的权力,但毕竟皇后之下是她位分最尊,却不知她要如何处置我和陵容。
“啪啪”两声击掌,恍若雷电自云中而来。未见其人,声音却先贯入耳中,“这歌声甚是美妙。”
举目见五色九龙伞迎风招扬,翠华盖、紫芝盖色彩灼目。玄凌负手立于华妃背后,皇后唇际隐一抹淡淡疏离的微笑缄默立于玄凌身边,只冷眼无话。李长引着仪仗低头站着,皆是静悄悄无半点声息,不知是何时已经近前来,也不知今朝一幕有多少落入帝后眼中。
心头一松,欢喜得想要哭出来。
华妃一愣,忙转身过去行礼见驾:“皇上万福。皇后万福。”
地上乌压压跪了一群人,玄凌只作不见,越众而前,一手扶起我,目色温柔:“你甚少穿得这样艳丽。”我起身立于他身旁,报以温柔一笑。
玄凌这命华妃等人起身,朝我道:“远远听见有人歌唱,却原来是你在此。”说着睇一眼华妃:“今日天气清爽,御苑里好热闹。”
华妃欲言又止,转而温软道:“皇上下朝了么?累不累?”
玄凌却不立即说话,片刻才似笑非笑对华妃道:“一大早的,有华卿累么?”
我含笑道:“皇上来得好巧,华妃娘娘正与臣妾一同品赏安妹妹的歌呢。”
他挽过我的手“哦?”一声,问华妃道:“是么?”
华妃正在尴尬,听得玄凌这样问,不觉如释重负,道:“是。”勉强笑道:“臣妾觉得安选侍唱得甚好。”
玄凌长眸微睐,俊美的脸庞上忽然微蕴笑意,向陵容温和道:“适才朕远远的听得不真切,再唱一次可好?”
我鼓励地看着陵容,她微微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复又唱了一遍。
陵容歌喉宛若塘中碧莲,郁郁青青,又似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风,清新醉人。婉转回肠,只觉五内里随着每一音高音低跌宕不已,有击晶裂玉之美。好似春日里柳絮绵绵,春蚕吐丝一般曲折逶迤不尽,纠缠千里,道是曲中多情,又似是无情,热烈又冷静,仿佛身上原本闭塞的三百六十个毛孔全舒展了开来,温温凉凉地说不出的舒服惬意。世间所谓美妙的歌声变得庸俗寻常无比,只有有昆山玉碎、香兰泣露才勉强可以比拟。
我在震惊之余不由感愧无比,这世间竟有这样好的歌声,夜莺般娇嫩、丝缎般柔美、泉水般清亮、情人般温柔,叫人消魂蚀骨,只愿溺在歌声里不想再起。
玄凌神情如痴如醉;华妃在惊异之下脸色难看的如要破裂一般,皇后的惊异只是一瞬间,随后静静微笑不语,仿佛只是在欣赏普通的乐曲,并无任何特别的新意。
我不免暗暗诧异,皇后的定力竟这样好。
一曲三回,渐渐而止。那美妙旋律似乎还凝滞空中回旋缠绕,久久不散。玄凌半晌痴痴凝神如堕梦中。
皇后轻声唤:“皇上。”玄凌只若不闻,皇后复又唤了几声,方才如梦初醒。
我知道,陵容已经做到了。而且,做的十分好。好的出乎意料。
皇后笑意盈盈对玄凌道:“安选侍的歌真好,如闻天籁。”
陵容听得皇后夸奖,谢恩过后深深地低下了轻盈的螓首。玄凌嘱她抬头,目光落在色若流霞的陵容的脸上。
陵容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里流露出混合着不安、羞急与娇怯的眼波。那种娇羞之色,委实令人动心。而这柔弱少女的脉脉娇羞和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