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妮始终陪着我,分别这么久她一点没变,还是那么漂亮。父母远在几光年外的星球上安度晚年,身边最可亲近的人就是她了。
她很安静地站在一旁看我工作。快子发生仪的嘶鸣声越来越尖锐,能量已高达千亿电子伏特。我感到了危险,忙伸手想把释能炉关小一点,不料却将快子发生仪的喷射口拨转对准了薇妮。
奇景出现了!一些花花绿绿的玩意从薇妮的大衣的原本空无一物的口袋中以相反的时序显现出来,这是些过去的东西!
薇妮怔怔看住我,眼中波光流转:“成功了,对吗?”
是啊,成功了!我的欣喜已无法言表。
“该庆祝一下!我去拿点酒,我们干一杯!”薇妮踏着轻盈欢快的步子走出了地下室。
我从一旁的照像机的片舱内抽出刚刚拍好的照片,满怀喜悦地翻看着。口红、钞票、手绢……陡然,我的眼睛“钉”在了其中的一张纸片上。那上面是张申请书,
“我以邓峰之妻的身份依照法律申请成为其父母的财产继承人,但同时也依照法律不负责偿还其所欠债务。”
落款是薇妮,时间是五年前,正是我生死未卜的时候。申请书的一角附有结婚记录的影印件——天知道她从哪儿弄来这么张假证明!
我一动不动,只将冷气吸得嗞嗞作响。这就是我以为的最亲近最可信赖的人?就是和我朝朝暮暮述说恩爱的妻子?
我气昏了头,因而犯了个极大的错误。释能炉一直开着,能级越来越高……
爆炸!
最严重的后遗症在脑部。医院能完全修复我被烧伤的皮肤和被撞折的骨头,却不能还我一个完好如初的头颅。我再也不能进行思考了,这实际上是给我的科学生命判了死刑。
鲜花没有了,赞誉也没有了,无用的马儿自然也就用不着喂草。两个月前我还是“将永远受尊敬的科学家”,而现在……世上的事有很多都是会变卦的,我算是真正领会了什么叫世态炎凉。
走出了科学研究的象牙塔,我终于有空闲来整理一下自己,看看自己这几十年究竟活出了多大价值。不知怎的,我有种感觉,觉得自己可能一直活在一道虚幻的氛围里。
果然,我发现自己平日的“朋友”与薇妮的交情其实更深,我的每本著作的版权所有人都是薇妮!换言之,她早就把我架空了,我只不过是个——赚钱机器,而且需求低廉操作简单!
“你到底瞒着我做了多少事?”我质问她。
“你太多心了……”薇妮正精心地化妆,似答非答地应了我一句。
“我什么都知道了!”我打断她,“给法院的申请书,我的著作的版权……你骗得我好惨!你这个婊子!”
薇妮一下子涨红了脸,似乎想回敬我一句“够劲”的话,但终于只是吁出一口气,极雍容大度地笑了笑:“算了,事情已经这样,我也不想再说什么,怪只怪你太傻了,你知道什么是社会吗?你搞研究搞得有声有色,又能怎样?反正你现在已经算是废人了,我也不妨老实告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事,你和那个——妹妹……”
“你——”我又气又惊。她怎会知道?
薇妮悠闲地扑着香粉,脸上显出得意之色:“五年前我们还没结婚,那天下午你在沙发上睡着了,梦中老念着‘妹妹’。我留了心,专门到地下发明市场去购买了一台催眠述真器。结果,你就在稀里糊涂的催眠状态中回答了我的一切问题。这事干得够漂亮吧?哈哈。你以为我爱你么,我爱的是你能为我带来的这份生活。人活着不就为了享受吗?这一切我都得到了。”
“混蛋!”我忍无可忍地扑向她。我要揍她——这个欺骗了我作践了我的女人!
我没能如愿,三个彪形大汉及时赶到将我架开。他们是她的保镖。
“你还是歇着吧。”薇妮轻蔑地看我一眼,“我得赴个约会,是很刺激很罗曼蒂克的那种。还记得吴明吗?现在他接替你成了物理学界的泰斗。当年他追求过我,没成功。现在嘛,他的机会来了。哈哈……”
我总算醒了,我终于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这个世上扮演了一个何等可怜可笑可悲的角色。没有价值没有寄托,我根本是个完全多余的人。多余!想不到几十年来我就活出了这么个结果。
是我自己不容于世还是这世界不容于我?为什么这世上的关怀与温情总是青睐那些并不急需它们的人呢?
毒药已经准备好了。
拧开标有骷髅头的盖子,我最后一次以幻灭的目光环顾四周。的确,无所留恋。真正令我快乐,令我刻骨铭心的正是我永远得不到的。
“得不到……”我低低地说,“不如去死……”突的,有一句话在我脑中跳了出来。那句话,那句如果不说出将令我死不瞑目的话啊!
正是子夜时分,四际悄然,无数正常人正沉浸各自的梦乡。在这样悄悄的夜晚,一个黑色的游魂告别了纷繁的人群向夜的深处飞去。
他去倾吐一句话……
我知道自己找不到那人,我只是想回到曾留下那人芬芳的地点,那是寄托着我全部心灵的所在。在茫茫宇宙里,唯有那里才有我的真情与梦幻。
星河浩瀚……我迷失了,在记忆中的方位里我找不到那个地方。难道那次爆炸事故已经毁掉了我的记忆?不,冥冥上苍啊,请你不要那么残酷无情!
我终于精疲力尽。一个月里,我搜索了能够到达的所有外围空间,而那地方却仿佛被蒸发了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放弃了,我踏上归程。说实话,我回地球只是回去死,我不想做个葬身太空的孤魂。这个世界虽然不令我满意,但它毕竟是我的根。
太阳的光辉已遥遥显露。
突然间,天旋地转。坠落,坠落……
烟云,千奇百怪的烟云。
仿佛梦境。
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安排,我居然——回来了!
一切依旧,烟云、共振波方台、收音器……只是,没有了那云中的仙子。妹妹,你知道吗?无情无义的我又回来了。当年的我有多傻啊!其实,仅仅是能时时与你相见便已是何等巨大的幸福呵!可那时,蠢笨的我却害怕了那种相见不相亲的生活,我为什么不想想,真正诚挚的情感又怎会被一堵磁墙隔断?
景物依然,人事全非。我沉重地跪下,追悔那错过太多的年少时光。
忽的,仿佛是第六感官的作用,我感到一丝异样的心悸。而后,我缓缓地不太自信地回过头——呵!那云中仙子!还是雪白的衣衫,还是轻灵地飘荡在空中。只是,眉宇间显得稳重与成熟了,并带着微染的沧桑。
“我等了你五年……”她的语气轻而淡泊,仿佛叙述一件很普通很容易很天经地义的事。
我的眼泪立时就下来了:“妹妹,对不起。可你不该冒险回来的,很危险。”
“你不也回来了吗?”她的眼睛依然明如秋水,“外面的世界很大很新奇,我游历了半个月。然后,我回到了这儿。等你。”
“我本以为见不到你。”
“我认定你会来,不论几个月几年几十年,总之你会来。我不相信自己会白白付出,我相信你。”
巨大的感动已将我淹没:“我知道你的心,可我们错了,大错特错了。”
“我什么都知道了。”她看起来很平静,“这就是命运,对不对?”
是的,正是命运安排了两颗永远不能结合的心灵相爱。这爱,已注定残缺。
这时,一阵震动从远处传来。
“不知又吸了什么东西进来。”她说,“近来这里似乎特别活跃,而且,还在移动。”
我想起来了,这次我是在太阳系附近被黑洞俘获的,我心念一动,从云堆上捡起收音器。
“……全球紧急通知:一来历不明的引力漩涡正从太阳系侧翼逼近地球,情况危急……”
地球的大限到了,那可是数十亿生灵啊!
“……据专家推断,这一现象和日前失踪的物理学家邓峰有关,其人有过从黑洞生还的经历。此番他受了精神刺激,有可能运用科技手段潜入黑洞采取这一报复性的疯狂举动……”
我“啪’的一声将收音器摔得粉碎。
“荒唐!”我骂出一句,头部的剧痛令我几乎栽倒。
“当心身体,你的脸色好难看。”
我苦笑一声;“我的大脑……总之,我差不多算是废人了。”
“没什么,我不在意的。”
我专注地凝视着她清纯的脸庞,真想大声赞美造物主的神奇。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可能,”我凄然开口,“我们又要分别了。”
我的一只手搁在旁边的共振解析波方台上。地球将被吞噬,那么大的行星掉落进来肯定会引起可怕的冲击,这儿已不可久留。可是,除了这样一个中性的混沌物质区外,我和她不可能在任何地方再相见了,不可能!
她惊骇万分地失声叫道,“你说什么?不会的!”
我心痛如绞;“我们,是无缘的……”
“不,不会这么惨!”她声嘶力竭地喊出,“我很知足,我就只是看看你啊……”
“别这样!”我劝慰她,尽管我已难于说话,“当我是哥哥吧!……”
“可你不是!”
“我爱你!——”我终于倾吐出了那句让我死不瞑目的话,任凭泪水满脸滂沱。
这是句何等神奇的话语啊!她的哭喊停止了,两朵嫣红自她脸上飞起。
“能听你这么说我已没有遗憾。”她轻轻闭眼,语气虔诚如同起誓,“我也爱你。”
而后,她的眼美妙地睁开来,里面盛着太多令我永远铭记却又永远迷惑的东西。
她开始奔向我,带着迷一样的眼神。
我也奔向她,义无反顾。
她说爱不可残缺,爱情应该有着完美的历程;我说是的,爱情是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涅槃;她说来吧,让我们在一起;我说我来了,和你走到一起……
就让双耳轰鸣,就让胸膛窒息,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完成爱情。
这一刻我似乎什么也没有想,但分明又想了很多——她、我、地球。甚至薇妮。我发觉我并不那么僧恨世界,世界水不会太坏,因为这世界上有爱!
场致力拂起我们的头发,剥去了我们的衣衫,我们饱满而美丽的身体裸露出来。这是我们最坦荡最无邪的一刻!
奔,仿佛自洪荒开始,并指向永恒的奔!
近了,临近了。我进出生命中的最后一丝力气,温柔而坚定地伸出双臂,完成一次辉煌的融合。
噢!光!明亮无比灿烂无比的光!
尾声
“最新消息:不久前出现的引力漩涡在十分钟前突然发生内部爆炸,冲击波将其推至数光年外,不再对地球构成威胁。
“另据测定,爆炸迸泄物中有快子发生装置的残片,故而可以断言,此番爆炸是由狂人邓峰玩火自焚所致……”
刘学伦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