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李英二十四岁,李琼二十二岁,李云肩二十岁。都长得身材高挑,相貌出众。
大姐鸭蛋脸形,皮肤白皙,细眉凤眼,鼻梁高挺,红唇小巧。她像兰花一样娴雅高贵,性情温顺,待人谦让,从不惹是生非。她爹说她是美人坯子,大家闺秀。她没有念过多少书,小时候由于照料患肺结核多年的母亲,耽误了读书的大好时光,只是粗通文字。她受生母影响极深,三从四德这一套根深蒂固。
二姐梳着两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圆圆的红脸庞,两个细细甜美的小酒窝,纤巧的鼻翼,小嘴唇,尖下巴,透着少女的妩媚,就像饱含露珠的桃花。她的身材窈窕,举止文静婉丽,就像雾中沐浴春雨的芭蕉叶。她人很聪明,遇事小心,性情内向,见生人一般很少说话。她爹说她是一生惟谨慎,大事不糊涂。她是村里女秀才,从小念书肯吃苦,记忆力又强,《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之类的背得滚瓜烂熟,《朱柏庐治家格言》也通读过几遍。她的字写得不错,村里人写个书信、对联什么的常常找她。
小妹长得绝对不俗,黑黑长发披肩,面容端庄秀气,尖尖的下巴,长长的眉毛,弯弯的眼睛,肤如凝脂,活脱南海观音现世。这李云肩生得一副福相,性格活泼、开朗,办事麻利干脆,说话痛快,难怪人家形容她像从荷塘边飞腾起来的芦雁。她胆子大,性格刚强,爱抬杠,有时显得很尖刻。可是七级镇的人都喜欢她,认为她能给大家带来好运气。
李琼、李云肩和大姐不同,她俩从小在爹爹办的乡村完全小学读书,以后又在县中学念过一段时间,接受了不少新文化、新思想。她俩懂得男女平等、自由民主的大道理,她俩决心自己做主终身大事,反对家庭包办的旧式婚姻。抗战胜利以前,她们就几次要求参加革命工作,可是都被继母阻拦,因此只好在家务农,有时在村里小学代代课。
按照旧习俗,村里的女人,都是三寸金莲,脚趾纤纤。凌云对这一套,原本是坚决反对的,可是他在外面做事的那些日子里,尚氏强迫大姐裹足,不过也没裹了多少天,就停了下来。尚氏对此事总是耿耿于怀,有事儿没事儿就唠叨起来没完。二姐也只裹了半天就不干了,把裹脚布拆下来,追着赶着,说啥也不干。为了裹脚的事,三妹和继母吵得不可开交,谁拿她都没办法。好在当爹的对这些事并没怎么放在心上。于是三个闺女三个天足,这在七级镇是件很稀罕的事。
大闺女幼时就定了婚,许给南宫城里一个姓赵的玉器行人家。男人姓许名山,一表人才,读过私塾,也会些武艺。这本来挺好的婚姻,可是那男人却在四五年前突然遭雷击身亡。此后,大闺女无端地落了个“晦气”的名声,亲事只好拖了再拖。大姐的婚事定不了,两个妹妹也是待字闺中,尚未许配人家。
第一章第4节:相亲风俗
一九四五年冬天,天寒地冻,大雪接连下了三天。天空中雾蒙蒙,大平原光秃秃、硬梆梆的。村庄浸在寒雾中,家家的房顶上积了白雪,人们刚上去扫了一遍,大雪又下起来,好些日子,房顶上的雪都是厚厚的,好多人家的屋顶被雪水浸透了。树上也结满了白霜,远看去,村子就像冰宫一样。大雪许久不融化,村子里到处结了厚厚的冰,溜滑溜滑,街上稀稀拉拉的几乎没有行人。井台旁边铺上了干草,还总是有人摔倒。
村里牲畜也都歇了冬,狗趴在窝里,“老海子猪”躲在圈里,老母鸡“咕咕”叫却不下蛋。小草驴刚出了娘胎,主人把它抱到屋里,放上麦秸,让它乖乖躺着。老鸹“呱呱”叫着,小孩们摇晃着长竿子轰它,它就是不离开,从一个树梢儿飞到另一个树梢儿。
炕头上连着锅灶,家家户户烧着柴火,拉风箱做饭,高粱米干饭香喷喷的,炕上热乎乎的,烟筒里冒着袅袅白烟。
这个季节,地里没啥活儿做,男人们有的没完没了地在被窝里睡大觉;有的就在屋里拉开了锯,做木匠活;有的到邻家串门子,围着炕桌子摆开了“楚河汉界”;有的就蹲在自家门坎上“吧嗒吧嗒”吸着旱烟袋,盯着过往女人的屁股瞧。
女人们却有整不完的事:把着孩子拉屎,补着丈夫的褂子,推着碾子磨面,织布、纺棉花、剥棒子粒儿,整日里没有轻闲。
孩子们,甭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跑到村边的壕里滑冰玩。男孩子流淌着脏“鼻筒儿”,用几块木板自制成冰橇,有的推,有的拽,拉着女孩子飞跑,吓得她们“哇哇”乱叫。
一天,“公司里”热闹起来。有个媒人给老八李之未说了门亲事,媒人要带着一个女子到村里相亲。这老八今年三十六岁,早先曾经有过一个媳妇,据说是李家祖上世交,前清漕运总督刘旦江之后,原本两口儿日子过得不错。可惜,当年日本人占领七级镇的时候,要追查八路家属,闹得很邪乎,刘家就派人把老八媳妇接走,而且一去不回头。老八是个诚实勤劳的庄稼人,会使唤“头户”(牲畜),各家犁地、耙地,或拉些重物什么的,只要找到他,没有不帮忙的。
这天晌午,心直口快的老六家连声高喊:“摆架花车哩!”各家的媳妇、婆婆都冒着寒冷抱着纺车跑出门外。纺车一架连着一架,一个女人挨着一个女人,煞有介事地纺开了线线。
胡同里原本就窄,女人们又摆开八卦阵,真有让人插翅难飞的阵势。老六家把纺车摇得吱吱响,嘴里还哼着曲儿,白白的棉花穗子一缕一缕变成细细的线缠在纺车轮子上,飞也似的转呀转。女人们叽叽喳喳,放肆地说着笑着,脸上、手上都冻得通红,有的还不时用袖管儿抹去流淌到唇上的鼻涕。
这时,一个长着一副驴脸,耸着宽肩膀,中等个子的壮年汉子,领着一个年轻女子来到胡同口。
这汉子头系白羊肚手巾,穿一件对襟疙瘩扣的黑粗布棉袄和一件缠了口的大裆黑粗布棉裤,浑身上下好几块大补丁,脚穿一双破烂的“捏鼻子靴”。这就是媒人,尚氏在十五里外鱼台村的表兄闫四。
女子也姓闫,十七、八岁的样子,矮矮的、胖胖的、黑黑的,是那村里一家普通农户女儿。这一带地方的风俗,假如女方的家里比男方穷,相亲的时候必须自己登门到男方家里,实际是让人家看的,这等于是承认攀了高枝,不敢不知足的意思。
闫四一看这胡同里摆开了架式,就连忙向众婆娘们作揖,满脸陪着笑,绕到西边胡同走了。
胡同里,女人们摆满了纺车,男人们把双手揣在袖管儿里,乐呵呵地站在门口,指手画脚。
这年轻女子穿了件紫花的圆领粗布棉袄,脸上通红,羞羞答答,头也不敢抬,双手紧紧拿着一个红布包包,在人缝中,半步半步地挨了来。踩了人家脚就说声:对不住!碰了人家膀子还得说声:对不往!胡同里,传来婆娘们放肆的笑声。
这是当地的风俗,相亲的先得要被家里人相个够,新媳妇过不过门儿另说,敞开的品头论足,这是一关,谁也少不了。到这时候,老六家倒不吭声了,好像真的是在做活。
当嫂子的不能胡乱说话。辈份低点的自然不客气。秀字辈的闺女,宗字辈的儿媳真是逮着了发泄机会,着实嘻嘻哈哈,品头论足,议论了一回。秀萍说这女子没下巴,福分浅;秀稳说她鼻子翻天,脾气好不了;宗云家的说她的手长得结实,能下地干活儿,以后肯定会过日子;宗雨家的说她嘴唇厚,口头紧,不会胡乱传话儿。
原本属于秀字辈的凌云家姊妹没去胡同里凑热闹,只是站在门洞里观看。她们觉得那女子挺可怜,好端端的姑娘被一大堆人捉弄,凭啥受这份委屈!
闫四从胡同的另一头,绕了进来,在门口等着。好不容易,那女子才绕过了这“纺车大阵”。闫四忙领女子到东院里去和老八见面。
也就半袋烟的功夫,老八高高兴兴地从屋里出来,嘴里自言自语说:“成啦,成啦!”大伙儿围着问他为啥,起初他光顾笑,不回答,后来禁不住众人追问,竟咧着大嘴说:“这妮子腚大,坐得稳当,靠得往,能多生几个小子!是呗?”众人哈哈大笑。
婶子媳妇闺女们纷纷撤了纺车,拉着闫家女子到六婶子屋里说话儿去了。什么话儿都说啦,就差点定了喜日子。
第一章第5节:咱家大妮儿许婆家了没?
喜事快办,闫四这个中间媒人,代表完男方“丢订物”,又代表女方索“彩礼”,当下,双方就交换了帖子。
闫四办完了事,得意洋洋,溜溜达达来到凌云院里。
凌云家一个院子三间房,院子也就三五丈见方,东墙根儿堆放着柴火,西北角一间茅厕,南边一个积肥坑。
尚氏笑吟吟地到屋外迎接:“他大舅,今儿这事儿办得挺合人气儿,大伙儿夸你哩!”尚氏说这话不是恭维,她娘家亲戚不多,闫四事情办得好,自然心里十分欢喜。闫四得意地说:“客气啥?老八乐意就行!是呗?”越说越觉得风光,一张肥胖油光的脸上尽是笑容,笑得合不拢嘴。
可是一看李凌云的门口,不知怎的,心里开始有点发怵,一脸的笑容渐渐散去。
他过去没有来过七级镇,凌云是方圆几百里出了名的人物,架子又大,所以不敢登门拜访。这回有所不同,他觉得自己替李家办成了件好事,加上心里另外还装着一件事,于是就提着气,壮着胆子,挺着胸脯跟尚氏进到屋里。
房子说是三间,实际上也就一大一小,一里一外。外屋里一张方桌居中,一边一张红木太师椅。后边一副长条几,放着一对明代万历五彩莲池水禽纹盖罐。正中墙上挂着一幅清末名家于泽九画的松鹤百鹿图,衬着一副清大家何绍基亲笔行书对联,上联:紫气沭恩承师祖;下联:海屋填筹和合仙。横批就是那有名的匾额:桃野群英。题款的林工亮担任过威县县知事,后来还当了民国政府农商部次长,在当地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凌云见闫四来了,也客气地招呼他在方桌右侧坐下,自己在方桌左边靠炕一侧的太师椅上坐下。在习惯上凌云总是居上座,尽管对方是妻子的表兄。
“去年收成好吗?”凌云抓起一把长果(花生)递过去,问道。
李凌云高大的身躯,威风凛凛,像座泰山,闫四感到自己渺小得就像只地上爬的小虫,忙恭恭敬敬地回答:“年上旱了,不过还成,勉强收了些,够吃不够的,汤汤水水吧!”寒暄了一回,两人便无话可说。
尚氏靠在炕沿上,手上纳着鞋底子。只见左一锥子,右一针线,黄铜顶针明闪闪的,这活儿麻利,还不耽搁说话儿。“他大舅有旁的事儿要说说,是不?”尚氏是个痛快人,知道闫四是个弯弯绕的脾气,说个事儿能拐出十万八千里去,便不等他,索性把事情挑明。
闫四见绕不过弯子,也就痛痛快地问道:“咱家大妮儿许婆家了没?”凌云捋捋下巴上黑黑的半拉长的胡子,没吭声,连看都没有看他。
尚氏心里想这个闫四不是明知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