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出一娜哪儿不好了。我自己虽也弱不禁风,却没有先天的病好让我赖学,我还得跟着家人来到这样拥塞的地方,做一个不快乐的初中生。总也不明白这儿的老师为什么这么凶,布置作业为什么这么狠,做不完,做错了,等着你的是一顿辱骂,我永远学不会从凶狠的言语态度中感觉到关爱,
我只能对自己,对一娜说,我害怕学校,我不想去。然后每天天照样乖乖地去。
收音机报道:有一个男孩,每到上学时间就肚子痛得满地打滚,冷汗流了一身,家长只好给他请假,让他在家躺着。他躺着躺着就好了,安安静静度过一天。第二天,准备去上学,可是还没出门,肚子又痛起来……
他就这样周而复始,什么病因也查不出,后来,心理医生说,那是校园恐惧症。
这样的病,我怎么还不得?
不过一年时间,我变成了沉默寡言的女孩。为什么变得这么快?我的身体也在变。有一本书上说,这是到了青春期,荷尔蒙像春天的雨水注进禾苗一样,注进我身体的各个角落,于是我一路疯长,我的情绪也像疯长的禾苗,飘摇不定,但我却没有禾苗脚下的一块安稳土地……
我用沉默罩住就要芽苞满枝的心情,那里正准备着花繁叶茂,但我真的不知该把叶子展放在哪里,把花儿开成什么模样,我还怀疑花儿早给虫咬过了,或者还没开放,就已经蔫了。
雨打在伞上,笃笃笃笃,像很多手在急急敲门,我不去开,它们就不停地敲,我的心情摇摇欲坠,索性收了伞,在雨里一路跑。
街上来来回回的车,街边挤挤挨挨的铺面和小摊儿,许许多多的人,我在流转不定的人缝里穿进穿出,折进一个大楼后面,那儿有一块空地,说空地也不确切,其实散放着无数建材和垃圾,像要起一幢新楼,又像刚拆掉一幢旧楼。
虽然乱七八糟,这儿却悄无一人,虽然没有一棵树,但缝隙中不时冒出些野草,我更愿意从这儿路过,看着那几根和我很像的野草,它们单薄、孤伶、弱不禁风,但即便在这脏乱和拥塞无比的地方,仍要想方设法出点儿绿意,做点儿好梦,因此努力开着一星半点的花;有时候,还摇曳自得。
但今天有点儿不同,这地方明明多出一座房子,红砖青瓦的平房,随意半围着的小院,而且,而且,平房小院整个儿沐浴在阳光里,完全不受这阴雨的影响……
我盯着它看,一时有点儿迷糊……
第二部分一娜(2)
这时,一娜的妈妈就从门里走出来了,系着我梦里的碎花围裙,捧着一床薄被像要去晒,这时就看见了我,“你愣着干吗?”她像以前任何时候那样笑着,不经意地招呼我,“一娜在里面,你去。”转身就把被子搭上绳子,那绳子一向系在两棵风扬树干上的。
顺着树干向上,我就看见了它们的枝叶儿,我喜欢阳光里的风扬,就像喜欢我心里的小诗,我欢喜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这时一娜从房里跑出来,跑过来,打我一下,“你傻了嘛?你怎么这么湿?”她拉我的手,把我拉进了平房。
我又见到了她房间里拉了一半的碎花小窗帘儿,阳光扑在上面,像情人搂抱着那么好。
一娜不等我停下,一直拉着我到了后院,这儿一向是她妈妈种点儿青菜的地方,但是这会儿,我留心不到那个小菜田,扑面一大片桃花,把我给吓住了,我的脸像桃花一样红起来,这是春天,我让春天给吓住了……
一娜是个憨朴的女孩,和她妈妈一样亲切,她还引着我去闻桃花开放的气味,其实不用她引,我早闻到了,闻得心慌意乱……
即便这样的时候,我仍然记挂着我不想记挂的学校,我得上学去,我害怕迟到。
一娜抓紧我的手,我扭了几下,扭不脱,吓得都要打她了,她大概也被我的惊恐弄怕了,到底放了手,我跑出去,从桃花阵里逃出去……
但我却迷路了,既找不到学校,也找不到家,我的学校,还有我的家,应该是在阴雨里的,这里却是大片的山坡,阳光像被子一样铺在上面,我咬咬牙,就奔跑起来,为什么一定要找那些地方,我不是正想把目光从笼子里放走?
我跑着,还记起了和一娜一起奔跑的好日子,一娜跑不了几下,就惨白了脸喘气,我就在口袋找糖果给她,她吃了会舒服一点儿。
我跑着,想着一娜甜蜜的表情……,突然就跌了一跤。
我跌回了嘀嘀嗒嗒的雨里,头上是一块阴沉得要坠下来的天,面前是堆着建材和垃圾。
爬起来,快快地走,也不敢回头,我怕看见一娜的家,看见了,我如何能不跑回去?
在教室门外喊报告,门开了,全班人都看着我,老师说,“你还好意思来上学?你知道现在第几节课啦?马上就打放学铃了,你干脆回家吃中饭算啦!”哄堂大笑。
也不让我进去,几十对目光聚在我身上,他们都那么满怀兴致看着我,因为我拘束,因为我害怕,因为我苍白,因为我好看,因为我迟到,因为看我比看黑板有趣多了……
我低着头,忽然又听老师说,“你怎么湿成这样?你的伞呢?你手上那是什么?”
这才发现自己手上抓着一束桃花,只是已经枯败,不仔细,还以为拣着什么垃圾。
老师终于让我进去了,还把桃花扔进垃圾桶,她一定闻到了香,都闻到了,大家嘻笑说好香好香,每个人都没有了刚才的鄙夷和奇怪,目光友好起来,让我觉得有点儿安慰。
然而我的春天,的确是在这儿给吓跑了。
那段阴雨连绵的日子,我就这样常常不像话地迟到,当然没人会相信我说的什么,其实我什么也没说,老师认为我很有问题,请家长来,再训斥一顿我的不良表现。
父母并不骂我,但我和他们越来越像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了。他们不满意如今的我,但只沉默着。沉默是一堵墙,它隔离了每一个人,只是,墙由谁砌起来的呢?
在我们之间,连着的是血脉,精神命脉却断了,或者,从来就没联结过,谁知道呢?
只有一娜的家,常在那儿阳光灿烂地等我。有时候,红砖平房不出现,我怅然若失,坐在水泥板上发呆,冷不防就被人推了一把,一回头,是一娜,才发现正坐在她家院子里……
一娜妈妈用干毛巾给我擦头发,还给我披散的头发编辫子。用绿色绸布条儿扎起来。为此妈妈怀疑我轧了坏道,不许我用那种看上去可疑的绿布条儿。
有时候,我倒希望自己学坏了,那就能吊尔啷当,满不在乎了。
一娜总对我说,长大了多好啊,我却越来越怀疑长大,因为我正在长大。而一娜,永远只有我们分手时那么大,我却从没觉得奇怪。
在这样断断续续的日子里,好几年过去了,后来,当一娜拉着我的手,就像一个小孩子拉着一个大人,我长得又细又高,成了一条弱不禁风的扬柳。
第二部分一娜(3)
彻底见不到一娜的家,是那儿开始动工建房后,那些天我担惊受怕,怕一娜的家被埋在下面了,怕阳光被阴雨浇灭了……
而我又只能呆在自已房间,躺在自己床上,看自己的天花板,在那块白壁上搜寻一娜和她的家,就像在笼子里寻找另一扇门。
有时,泪水从眼角淌下来,……,我觉得我还没有长大,就已经老了。
我沉默得好象没有了我。
那是我少女时代的故事,现在我已经长大。
能够拯救我的,似乎只有这一天一天的长大,长大使孱弱的部分结实起来,也是由于我不愿孱弱地活着的缘故,也是我并不留恋少女时代的缘故。
一娜和她的家消失了,但阳光下的红砖平房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我知道,在长大中,有一些东西摧毁着我,有一些东西在支撑我。
去年我回到那个地方,又看见了平房,一娜和她妈妈都不在了,也打听不到她们的下落。
长得更加高大的风扬树倒还认得我,没有起风,也哗啦啦响,一树的碎金……,它们是跟我打招呼呢。
发表于江苏《少年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