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美国,劳动保险制度已经完善。在养病期间,律师为了争取最大的保险补偿,谈话中问及他的个人历史,追问着一个个问题。他避开“摩尔滩事件”,可是逃亡的一生,就像重新又经历了一遍,改变他人生的那个事件鲜活地出现在他脑子里,久远的记忆在猛烈撞辛迪和她的姑姑击着他,那种痛苦、不甘、愤怒、悔恨,对正义的渴望,都强烈地纠合在一起,堵在胸口。突然,他明白了,他几十年来埋藏在心底的见证,不可阻挡地要站出来,站到阳光下。
亚当斯最终获得了一笔赔偿。这笔钱足够他不工作也能生活得非常好了。这时他已经暗暗下了一个决心。他告诉吃惊的妻子,说他要买房子。有生以来,亚当斯夫妇第一次拥有了一栋自己的房子。在这自己的小屋里,他把妻子和所有的孩子召集到一起。亚当斯说,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们。
我还记得在大风中,辛迪金色的长发被吹得飞舞起来。在走向摩尔滩的游行队伍里,她给我们讲父亲的故事。讲到这里她笑了,说:“我们全家不停搬家的那些岁月,突然来到我面前。尽管爸爸妈妈一直对我们编造各种搬家的理由,这个时候我看着父亲严肃的脸,仿佛恍然大悟,我对自己说,上帝!爸爸别是个杀了人的逃犯吧!”
接着,辛迪看着远处,站下来,点了一支烟。她的目光变得凝重起来。她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的故事。我为这些黑人难过,我愿意支付任何代价,让正义得到伸张。我为那个十岁的小男孩难过,也为他的一生感到难过。他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回想我们家的多年经历,我更感到愤怒,这是什么事!杀人犯安安顿顿,我们家却一直在逃亡。
亚当斯告诉全家,他决定公开他的证词。他要走向公众,他愿意接受媒体的采访,他将向联邦调查局和司法机构作证。他不再逃亡,他将站住,回转身来,面对对手。这会给全家人带来什么样的危险,他不知道。他必须事先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他们。他爱他们,可是他必须站出来,别无选择。
辛迪和他所有的孩子们,都认真地说,爸爸,我们支持你。玛约丽深知亚当斯几十年来对乔治的内疚,此刻她只说了一句:我相信,乔治一定会为你今天的选择感到骄傲!
亚当斯说,在他的内心里,正义和良善终于战胜了对邪恶威胁的恐惧。他觉得上帝终于把他内心中最好的那些东西,引导出来了。
亚当斯终于找回了在“摩尔滩事件”之前的那个自己。那个自然的、心底和目光都一样纯净的男孩。
五、一个人的勇气可以复活历史
亚当斯走进了联邦调查局。
媒体神通广大,很快就透露了联邦调查局可能重新开始此案调查的消息,并且找亚当斯采访。亚当斯在电视台,公开了他所看到的全部“摩尔滩事件”真相。
亚当斯立即受到各种威胁。例如死去的哈里逊有一个儿子,正关在监狱里。他马上从监牢里送出话来:只要出狱,就会来找他算账。亚当斯没有退却。
已经是温暖的春天了。可是,这一天特别冷。我们在冷风中默默行进,来到摩尔滩。河滩上的老桥已经消失,在边上架了一座新桥。站在桥上,辛迪紧紧地拉着她的姑姑,也就是亚当斯的姐姐。看上去,辛迪有些紧张,她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后来,她下到河滩去。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河滩金黄色的茅草中,我们没有跟着下去。我们想,这当是她一个人去体验父亲当年感受的时候。
在桥头,亚当斯的姐姐指着辛迪下去的方向,对我们说,惨案发生的第二天,她和妈妈一起来过这里,遇难者已经被抬走,还一地是血。她捡起一颗被打下来的牙。妈妈吓得让她赶紧扔了。旁边的树上全是弹孔。
亚当斯面对全美国,他不仅为惨案本身作证,他还细细地回忆他记忆中的朋友。亚当斯说,这四个受难者不是四个名字,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他讲述童年的好朋友乔治。他讲到自己的父亲去世后,乔治怎么天天来帮助他妈妈干重活。有一天,乔治帮他们家劈了一大堆柴火,妈妈一定留他吃饭。乔治端了自己的盘子,就跑到外面坐在柴火堆上吃,怎么也劝不进来。十岁的亚当斯和妈妈都深感抱歉,亚当斯一直记到今天。他说,1946年门罗的黑人们,理所当然就认为,他不应该和白人邻居平起平坐,哪怕他们是那么要好的朋友。可是出国当兵五年回来的乔治,见过了世界,眼界开阔了。他不自觉地已经和当地的黑人有那么一点不一样。他已经一眼看透那些KKK的愚蠢和傲慢,他的眼神里一定有了那么一点过去没有的自尊。可是,就是为了那么一点不同的感觉,他就被KKK杀死了。他死后,证人受威胁,正义迟迟得不到伸张。亚当斯告诉大家,这就是那个时代的门罗和南方。
亚当斯千方百计,找到并且公布了四个死难者中三个人的照片。乔治的照片大概是从军队的登记中找到的。虽然陈旧的照片已经模模糊糊,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年轻的乔治穿着神气的美军军装,开心地笑着。
亚当斯为自己的黑人朋友寻求正义所作出的努力,感动和激励了门罗附近的人们,他们成立了这个“摩尔滩纪念协会”。在摩尔滩附近的路口,他们建立了历史纪念地的说明标志牌。还为四名受难者建立了一个永久的纪念碑。那是刻着受难者姓名的石碑和一个安魂的十字架。他们找到了其中三名受难者的墓地,其中包括乔治·多尔西的墓地。
1999年的老兵节,美军为乔治举行了隆重的军人安葬仪式。以纪念这位“二战”老兵。他从战场上回来只有九个月,就被暴徒杀害了。
在六十年代民权运动高潮中,发生了一些著名的谋杀案,都是所谓的“仇恨犯罪”。一些黑人和民权工作者在南方遇害。当年由于类似的原因,一些刑事罪没有能成功起诉。这几年,这些案子在各个州重开调查,甚至有一些案子成功地起诉、定罪。虽然四十年过去了,这些当年的年轻罪犯现在都是老人了。可是在这里,谋杀就是谋杀。杀人是个人行为,任何政治气候的原因,都不能成为个人凌虐、谋杀他人的借口。对谋杀罪的起诉没有时效的限制。
“摩尔滩事件”比一般民权案子都要早二十年,当年的凶手们没有受到法律制裁。证人证据在流失。现在事隔六十年,重新起诉就更为困难,仅仅一个人的目击证词是不够的。但是在民权组织和佐治亚州一些政治家的推动下,在2001年,佐治亚州议会全体通过决议,由州长签署,州调查局对“摩尔滩事件”重新开始调查。
现在,这个案子的状态是开放调查、尚未解决。起诉正在推动之中。当年的暴徒们虽然大多已经死去,但仍有两名涉嫌者仍然活着。今天的集会和游行,就是推动此案起诉的一个表达:寻求司法公正不是复仇,是为死难者伸张正义。假如罪恶不予追究,它带来的恐惧永远不会真正消除。只要还有一个罪犯活着,这样的努力就不会放弃。
前一天刚刚下过大雨,阿巴拉契河水在湍急地冲向下游。辛迪从摩尔滩上来,显得脸色苍白。我们回到桥上,所有的人手拉着手,一起站在风中祈祷,为死难者安魂。我们闭上眼睛,微微低下头。
大风拂过,我的眼前,出现了穿着军装的黑人士兵乔治,他一只手搭着军用包,高兴地笑着,往家走去;另一只手里,牵着一个十岁的白人小男孩。一段完全被湮没的历史,那四个受害者就因为这个孩子生长起来的勇气,从黑暗中这样走出来了。
他们将留在阳光里,再也不会回到黑暗中。门罗和南方一代代的孩子们,将继承他们以苦难留下的精神遗产,会有一个全新的生活。
第一辑 国会大厦里的游魂
每个国家都有让自己尴尬的历史,美国也不例外。
美国建国的时候,就是个很奇怪而尴尬的国家。论政府构架,现代而先进,两百多年过去了,还运作得好好的。可是,要论国家状态,却原始而落后,证据也有一大堆。建国时没有火车汽车,没有电灯电报;虽有新闻自由的法律,却没有新闻业;直到美国第十八个总统,才有幸在白宫打上电话。
美国和别的国家,更是没法放在一起比较。美国制宪时候的1787年,当时最大的城市是费城,人口才四万。你一定要奇怪,那么纽约呢?纽约当时比费城还小,只有三万三千居民。波士顿更是只有一万八千人。这就是美国建国初期几个最大的都市了。只要作个比较,你就可以知道美国在世界上的“地位”了。当时,巴黎有六十万人口,伦敦有九十五万人口。根据今天专家的考证,当时的北京的人口大致是一百万,面积据说比刚刚扩建的伦敦城还要大,是十八世纪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当时中国正值乾隆年间,文明古国正值“盛世”。所以,当时的欧洲人当然看不起美国。
可是建国了,总要有个首都。美国首都的建造,颇费了一番周折。费城和纽约都在争着当首都。它们小归小,总是美国的数一数二的“大都市”。它们还各有各的理由:费城是1776年《独立宣言》和1787年《美国宪法》的诞生地,而纽约是建国后美国政府的所在地。就在举棋不定的时候,第一届政府发生政治危机。1790年,华盛顿的财政部长汉密尔顿要改革,受到弗吉尼亚州一批政治家的反对,僵持不下,就作了一个好像很不恰当的交易:这些政治家不再反对他的财政改革,可是,美国首都要放在当时的弗吉尼亚州。这就是美国定都的故事。
华盛顿总统虽然是弗吉尼亚人,凭他一贯的作风,对定都的事情态度中立。虽然首都最后定在他的家乡附近,华盛顿总统却是惟一一个没有在新首都上过班的总统,虽然,后来大家用了他的名字命名首都。
华盛顿市并不属于弗吉尼亚州,而是一个独立的、叫做哥伦比亚的特区,可是,说什么也没有想到的,正是由于首都的地理位置选在当时的弗吉尼亚州境内,却让美国人蒙上了永久的羞耻。
今天的首都华盛顿,当时还是一片荒原。直到建设了十年之后的1800年,在亚当斯总统的传记里还有这样的记录,“这里根本还没有形成一个城市,不如说这还是个简陋村庄。城里还有大片的树桩、收割后的茬地和沼泽。没有学校,连教堂也没有”。这是在森林里面,用原始方法,硬开出来的一个方圆十英里的特区。劳力奇缺,于是建都工程的负责人,开始向周围的农场主付出租金租用劳力。是的,我没有写错,是租用而不是雇用。
弗吉尼亚州是在美国的南北交接处,本身是蓄奴的南方州。所以和费城、纽约不同的是,华盛顿附近的弗吉尼亚州和马里兰州,都还是蓄奴州。因此非常自然地,当地农场主拿了租金后,送来干活的是他们的奴隶。南方的奴隶制,是美国当时原始落后的另一个证据。
美国南北的差距非常大,1800年,生长在北方的约翰·亚当斯总统来到建设了一半的首都华盛顿,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南方”。奴隶劳作的现实,令他非常不快,亚当斯夫人在信中写道,“在我们那里,两名吃苦耐劳的新英格兰人一天就能干完这十二个人(指奴隶)的活儿”。她不是责怪奴隶,而是说,奴隶主令“这些奴隶吃不饱穿不暖……他们的主人却在边上闲逛,虽然他能吹嘘的财产,只是一个奴隶”,她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