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客人,在我的生活上简直是一件重大的事情,它给我减去了不少的孤独之感。总是
坐在墙角在陪着我。
奇什么时候南来呢?
祝好。
吟 十月廿一日
第二十四信①
日本东京——上海
(1936年10月24日发)
军:
关于周先生的死,二十一日的报上,我就渺渺茫茫知道一点,但我不相信自己是对
的,我跑去问了那唯一的熟人,她说:“你是不懂日本文的,你看错了。”我很希望我
是看错,所以很安心的回来了,虽然去的时候是流着眼泪。
①此信当时为《中流》发表,冠以标题:《海外的悲悼》。
昨夜,我是不能不哭了。我看到一张中国报上清清楚楚登着他的照片,而且是那么
痛苦的一刻。可惜我的哭声不能和你们的哭声混在一道。
现在他已经是离开我们五天了,不知现在他睡到那里去了?虽然在三个月前向他告
别的时候,他是坐在藤椅上,而且说:“每到码头,就有验病的上来,不要怕,中国人
就专会吓呼(唬)中国人,茶房就会说:验病的来啦!来啦!……”
我等着你的信来。
可怕的是许女士的悲痛,想个法子,好好安慰着她,最好是使她不要静下来,多多
的和她来往。过了这一个最难忍的痛苦的初期,以后总是比开头容易平伏下来。还有那
孩子,我真不能够想象了。我想一步踏了回来,这想象的时间,在一个完全孤独了的人
是多么可怕!
最后你替我去送一个花圈或是什么。
告诉许女士:看在孩子的面上,不要太多哭。
红 十月二十四日
第二十五信
日本东京——上海
(1936年10月29日发,11月3日到)
均:
挂号信收到。四十一元二角五的汇票,明天去领。二十号给你一信,二十四又一信,
大概也都收到了吧?
你的房子虽然费一点,但也不要紧,过过冬再说吧,外国人家的房子,大半不坏,
冬天装起火炉来,暖烘烘的住上三两月再说,房钱虽贵,我主张你是不必再搬的,一个
人,还不比两个人,若冷清清的过着冬夜,那赶上上冰山一样了。也许你不然,我就不
行,我总是这么没出息,虽然是三个月不见了,但没出息还是没出息。不过回去我是不
回去的。奇来了时,你和明他们在一道也很热闹了。
钱到手就要没有的,要去买件外套,这几天就很冷了。余下的钱,我想在十一月一
个整月就要不够。一百元不知能弄到不能?请你下一封信回我。总要有路费留在手里才
放心。
这几天,火上得不小,嘴唇又全烧破了。其实一个人的死是必然的,但知道那道理
是道理,情感上就总不行。我们刚来到上海的时候,另外不认识更多的一个人了。在冷
清清的亭子间里读着他的信,只有他,安慰着两个飘泊的灵魂!
……写到这里鼻子就酸了。
均:童话未能开始,我也不作那计画了,太难,我的民间生活不够用的。现在开始
一个两万字的,大约下月五号完毕。之后,就要来一个十万字的了,在十二月以内可以
使你读到原稿。
日语懂了一些了。
日本乐器,“筝”在我的邻居家里响着。不敢说是思乡,也不敢说是思什么,但就
总想哭。
什么也不再写下去了。
河清,我向你问好。
吟 十月廿九日
第二十六信
日本东京——上海
(1936年11月2日发)
三郎:
廿四日的信,早接到了,汇票今天才来。
于(郁)达夫的讲演今天听过了。会场不大,差一点没把门挤下来,我虽然是买了
票的,但也和没有买票的一样,没有得到位置,是被压在了门口,还好,看人还不讨厌。
近来水果吃得很多,因为大便不通的缘故,每次大便必要流血。
东亚学校,十二月二十三日第一期终了,第二期我打算到一个私人教授的地方去读,
一面是读读小说,一方面可以少费一些时间,这两个月什么也没有写,大概也许太忙了
的缘故。
寄来那张译的原稿也读过了,很不错,文章刚发表就有人注意到了。
这里的天气还不算冷,房间里生了火盆,它就象一个伙伴似的陪着我。花,不买了,
酒也不想喝,对于一切都不大有趣味,夜里看着窗棂和空空的四壁,对于一个年轻的有
热情的人,这是绝大的残酷,但对于我还好,人到了中年总是能熬住一点火焰的。
珂要来就来吧!可能照理他的地方,照理他一点,不能的地方就让他自己找路走,
至于“被迫”,我也想不出来被什么所迫。
奇她们已经安定下来了吧?两三年的工夫,就都兵荒马乱起来了,牵牛房的那些朋
友们,都东流西散了。
许女士也是命苦的人,小时候就死去了父母,她读书的时候,也是勉强挣扎着读的,
她为人家做过家庭教师,还在课余替人家抄写过什么纸张,她被传染了猩红热的时候是
在朋友的父亲家里养好的。这可见她过去的孤零,可是现在又孤零了。孩子还小,还不
能懂得母亲。既然住得很近,你可替我多跑两趟。别的朋友也可约同他们常到他家去玩,
L.没完成的事业,我们是接受下来了,但他的爱人,留给谁了呢?
不写了,祝好。
荣子 十一月二日
第二十七信
日本东京——上海
(1936年11月6日发)
均:
《第三代》写得不错,虽然没有读到多少。
《为了爱的缘故》也读过了,你真是还记得很清楚,我把那些小节都模糊了去。
不知为什么,又来了四十元的汇票,是从邮局寄来的,也许你怕上次的没有接到?
我每天还是四点的功课,自己以为日语懂了一些,但找一本书一读还是什么也不知
道。还不行,大概再有两月许是将就着可以读了吧?但愿自己是这样。
奇来了没有?
你的房子还是不要搬,我的意思是如此。
在那《爱……》的文章里面,芹简直和幽灵差不多了,读了使自己感到了颤栗,因
为自己也不从识自己了。我想我们吵嘴之类,也都是因为了那样的根源——就是为一个
人的打算,还是为多数人打算。从此我可就不愿再那样妨害你了。你有你的自由了。
祝好。
吟 十一月六日
手套我还没有寄出,因为我还要给河清买一副。
第二十八信
日本东京——上海
(1936年11月9日发)
均:
昨夜接到一信,今晨接到一信。
关于回忆L.一类的文章,一时写不出,不是文章难作,倒是情绪方面难以处理。本
来是活人,强要说他死了!一这么想就非常难过。
许,她还关心别人?她自己就够使人关心的了。“刊物”是怎样性质呢?和《中流》
差不多?为什么老胡①就连文章也不常见呢?现在寄出手套两副,河清一副,你一副。
①指胡风。
短篇没有写完。完时即寄出。
祝好。
荣子 十一月九日
第二十九信
日本东京——上海
(1936年11月19日发)
均:
因为夜里发烧,一个月来,就是嘴唇,这一块那一块的破着,精神也烦躁得很,所
以一直把工作停了下来。想了些无用的和辽远的想头。文章一时寄不去。
买了三张画,东墙上一张北墙上一张,一张是一男一女在长廊上相会,廊口处站着
一个弹琴的女人。还有一张是关于战争的,在一个破屋子里把花瓶打碎了,因为喝了酒,
军人穿着绿裤子就跳舞,我最喜欢的是第三张,一个小孩睡在檐下了,在椅子上,靠着
软枕。旁边来了的大概是她的母亲,在栅栏外肩着大镰刀的大概是她的父亲。那檐下方
块石头的廊道,那远处微红的晚天,那茅草的屋檐,檐下开着的格窗,那孩子双双的垂
着的两条小腿。真是好,不瞒你说,因为看到了那女孩好象看到了自己似的,我小的时
候就是那样,所以我很爱她。投主称王,这是要费一些心思的,但也不必太费,反正自
己最重要的是工作——为大体着想,也是工作。聚合能工作一方面的,有个团体,力量
可能充足,我想主要的特色是在人上,自己来罢,投什么主,谁配作主?去他妈的。
说到这里,不能不伤心,我们的老将去了还不几天啊!
关于周先生的全集,能不能很快的集起来呢?我想中国人集中国人的文章总比日本
集他的方便,这里,在十一月里他的全集就要出版,这真可配(佩)服。我想找胡、聂、
黄等诸人,立刻就商量起来。
商市街被人家喜欢,也很感谢。
莉有信来,孩子死了,那孩子的命不大好,活着尽生病。
这里没有书看,有时候自己很生气。看看《水浒》吧!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夜半里
的头痛和恶梦对于我是非常坏。前夜就是那样醒来的,而不敢再睡了。
我的那瓶红色酒,到现在还是多半瓶,前天我偶然借了房东的锅子烧了点菜,就在
火盆上烧的(对了,我还没告诉你,我已经买了火盆,前天是星期日,我来试试)。小
桌子,摆好了,但吃起来不是滋味,于是反受了感触,我虽不是什么多情的人,但也有
些感触,于是把房东的孩子唤来,对面吃了。
地震,真是骇人,小的没有什么,上次震得可不小,两三分钟,房子格格地响着,
表在墙上摇着。天还未明,我开了灯,也被震灭了,我梦里梦中(懵)的穿着短衣裳跑
下楼去,房东也起来了,他们好象要逃的样子,隔壁的老太婆叫唤着我,开着门,人却
没有应声,等她看到我是在楼下,大家大笑了一场。
纸烟向来不抽了,可是近几天忽然又挂在嘴上。
胃很好,很能吃,就好象我们在顶穷的时候那样,就连块面包皮也是喜欢的,点心
之类,不敢买,买了就放不下。也许因为日本饭没有油水的关系,早饭一毛钱,晚饭两
毛钱,中午两片面包一瓶牛奶。越能它,我越节制着它,我想胃病好了也就是这原因。
但是闲饥难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