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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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家明-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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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到了。”我说。

  “在什么地方找到的?”她问道。

  我一怔,马上明白了,我看着她。“你一直知道的,是不是?”

  “是。”

  “但是你没有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知道的事都得说出来吗?”她反问,“我还没有这个习惯。”

  我沉默了一下,每个女人都有她的美德,这是琏黛最美丽的地方。

  “你与他们是同学?”我问。

  “与蓝刚是同学。”

  “可否把他们的事告诉我?”我做一个不合理的要求。

  “但你不是都知道了吗?”她诧异的问。

  “但蓝玉是怎么沦落到风尘里去的?”我问。

  “她根本没有沦落,她是在风尘中长大的,她十四岁就在酒吧做女侍,她们家的开销是她顶着的,不然,你以为蓝刚是怎么出去留的学?”琏黛说。

  “你的意思是?”我一时还不明白。

  “蓝刚是蓝玉栽培的。”她说,“我讲得太多了。”

  我非常的惊讶震荡。

  “蓝刚并不知道我晓得那么多,但是同学之间没有什么可瞒的,我与蓝玉有一度很熟。”琏黛说,“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最好的地方是她一向不抱怨,她并没有哭诉社会害了她,事实上她现在很有钱也很有面子,看不出来吧?”

  我用手帕掩住了嘴,咳了两声。

  我一句话说不出来,靠在椅子上。

  “蓝刚这个人,你知道他,他是十分好强的,他的心理可以猜想得到。”琏黛说。

  “不错。”我终于说了两个字,喉咙干燥。

  “家明,我们还是朋友吧?”她问。

  “当然,琏黛,你是好朋友。”我说。

  “有空找我。”她说。

  “自然。”我说,“请不要拒绝我的约会。”

  她笑:“对于好的男人,真不想把他们占为己有,做普通朋友反而可以做一辈子。”

  我说:“我并不是好男人。”

  琏黛笑笑。

  我并没有考虑多久,便去找蓝玉。

  她的酒吧叫“金世界”,多么贴切的名字。

  她的世界是超乎我想象的,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花钱到这种地方来坐。

  我跟侍者说:“蓝玉小姐。”

  他没听懂。当然,我怎么这么笨,她在这里不可能叫蓝玉。我改口说:“老板娘。”

  “哦!”他堆满了笑容,“你请等一等。”

  没到一会儿,蓝玉来了。

  见到我,蓝玉笑笑,“怎么,有空?”态度变得很熟络,坐在我的身边,“喝什么?”

  一点也不像粤语片,她并没有劝我赶快离开。

  
  







寻找家明六





  “来看看你。”我说。

  “有什么好看的?”她问,“我还不是就这个样子。”

  真的,有什么好看,她还年轻,长得很美,穿着一套白色细麻的衫裙,金色凉鞋,与一般打扮时髦的女子没有任何分别。

  时势早已变了,现在的欢场女角早已不是杜十娘,看看蓝玉。她在这里多健康快乐。

  她说:“喝白兰地好不好?”

  我点点头。

  “你知道一切怎么算?”她问,“很贵的。”

  来了,“我付得起。”我赌气的说。

  她笑,“这对白多像文艺小说,我当然喜欢你在这里多花一点。我是老板,没有不欢迎顾客的。”

  “我不是外行,早打听过了,小姐坐台子,每人每十五分钟是二十块钱,”

  “是的,”她笑,“你叫四个小姐陪你坐两个钟头,是什么价钱?”

  “四乘四乘二十,三百多,开两瓶酒,一千块总可以走了吧。”我还是气。

  “是的。”蓝玉还是那个笑容,“你一个月可以来几次?来了又怎么样呢?”

  “我真不明白,你竟然会是这地方的老板娘。”

  “我运气好,早上岸,”她含笑说,“你听过一般人的俗语吧?我便是他们口里所谓捞得风生水起的红牌阿姑。”

  “你不像。”我终于说。

  “谁的额头上签了字呢?”她问。

  “你是……捞女?”

  “当然是。”她笑笑,“我十四岁在这吧里混,被选过酒吧公主,也被星探发掘过,入过黑帮,被阔佬包起过……这还不算捞女?你以为捞女是怎么样的?”

  “你还这么年轻……”我一口口的喝着拔兰他说。

  “做我们这一行的,现在不上岸,一辈子上不了岸。”她说,“不算年轻了,我已经二十六岁,现在出来做小姐都只有十七八。”

  “我听说过。”我说,“社会真是……”

  “社会,”她轻笑,非常温文,“我却不抱怨社会,我们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吗?我有钱,生活多采多姿,我不需要理会别人怎么想。”

  她打开手袋,拿出一只金烟盒,抽烟的姿势很纯熟,眉梢眼角果然有种看破红尘的感觉,她仰起头,把烟以标准姿势喷出来。

  我喝着酒,他们替我添白兰地。

  我说:“你可以脱离这个环境,你可以再到学校去……”

  她笑,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家明,你不明白,是不是?你想打救风尘女于,你看小说看得大多。现在不是啼笑姻缘时代,我们并不苦,苦的是你们。”她嘴角闪出一丝嘲弄。

  “我们苦?”我反问。

  “当然,家明,知识对你有什么益处呢?以你的收入,几时才能自由呢,如今的社会并不崇尚读书,如果我是一个工厂女工……你知道车一打牛仔裤多少钱?两块港市!如果我是一个女工,蓝刚能到英国去吗?”

  “当然你是有理想的。”我说。

  “家明!”她微笑。

  “你的意思是,你一点悔意都没有,你不想脱离这个环境。”我绝望的说。

  “我在这里发迹,我又在这里发财,为什么我要离开这里?”她按熄了烟。

  “我喝得太多了。”我说着放下酒杯。

  “要橘子汁吗?”她问我。

  “不要。”我心口很闷,“我要走了。”

  “我送你回去。”

  “不用,结帐。”我招手叫侍者。

  “我替你签字。”她说。

  “不用,你不能做蚀本生意。”我掏出皮夹子来。

  侍役拿着小电筒照着帐单,我付钞票。

  蓝玉看着我,她仍然在微笑。

  忽然之间我很伤心,我握着她的手,我说道:“你知道,小时候我在香港念中学,当时流行开舞会,为了这个我曾经去学过跳舞、我会华尔兹。”

  她凝视着我,很忍耐很温柔的聆听着。

  “但是我从来没有跳过,”我说下去,“因为我没有看中任何一个女孩子,我是一个笨人,对于舞伴,我是很挑剔的。”我的眼泪涌了上来。

  她让我握着她的手。

  我问:“蓝玉,不管怎么样,陪我跳一个舞好不好?”

  “当然,家明,”她站起来。

  我也站起来,我们走到舞池,她吩咐领班几句,乐队奏出《田纳西华尔兹》。

  我很快乐,快乐都是凄凉的,我想不出更好的解释,幼时操得滚瓜烂熟的舞步忽然施展出来,我自己都很吃惊,我觉得我跳得非常好。

  蓝玉轻盈得像羽毛,跟着我转,她的自裙子飞扬开来,她的手温暖地握在我手中。我们在舞池中转呀转。众人都停止跳舞,看着我们表演。

  但音乐终于还是要完的。

  我与蓝玉跳完了一支华尔兹,我们姿势优美的停下来。

  众人拍手。

  我与蓝玉像艺人似的鞠躬。

  “谢谢你。”我向她说。

  “你是被欢迎的。”她用英语。

  我摸摸她的头发,“有一刹那,我以为你是我的新娘呃。”

  她没有回答,只是笑。

  “当我结婚的时候,我会穿一套浅色西装,浅色领带,我要我的新娘子穿白色,我喜欢一个教堂婚礼,但是我的新娘不穿紧身礼服,松松的,飘荡的——喏,就像你这个样子,头上加一个花环——”

  我长长叹息。

  蓝玉扶着我。

  隔很久,我说:“我走了。”我推开她。

  我冲上楼梯,她没有叫住我,我一回头,看到她站在楼梯下,默默地看着我,她的微笑已隐没了。我马上回家。

  那天夜里我穿得很少,吹了风,又喝得太多,呕吐一夜。三点起来,五点又起来,整晚没睡。

  第二天到学校,精神非常坏。

  我真不想再教下去了,我捧着头教完三节课,回家睡觉。

  妈妈很是嘀咕。

  我不大记得跟蓝玉说过些什么,但是我知道她不会笑我。

  妈妈说:“琏黛打电话来,我说你睡了,有点不舒服。”

  “是吗?”我迟疑。

  “为礼貌你应该回电。”妈妈说。

  “她不过是想找人聊天。”

  “她是很好的女孩子,非常精明能干。”

  “她不过是幸运,生活在那么好的家庭中,我不同情这种女孩子,”我说,“她并没有尽全力,”

  “你想挑个怎么样的妻子?”

  我抬起头,温和的说:“我不知道,妈妈,我不知道,我想到威基基去躺着想清楚。”

  她叹口气,走开。

  结果我还是把琏黛找来。

  我捧着头呻吟,我的头痛苦裂,一晚醉酒的风流抵不过这种头痛。

  琏黛说:“我们终于成了老友,看我们多么心平气和。”

  “对不起,我不能陪你去那个舞会。”我说,“我一向怕穿礼服的舞会。”

  她说:“我也不是真的想去。”

  “如果我是个成功的人士,我会去。”我说,“有什么味道呢,你想,每人手中拿着酒杯,用正确的口音说英文:‘你最近的业务如何?’‘谢谢,刚赚了三千万。’女人们穿得花枝招展,你想想——跟狗展一样。”

  琏黛抬起头,“奇怪,你根本是正统贵族教育出身的,不应有这种愤世嫉俗的想法。”

  我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与社会一发生关系便是愤世嫉俗。”

  她笑,“很多人想去也还去不成呢。”

  “那自然,”我笑着,“我们到底还是香港的贵族,不懂中文的中国人是做贵族的先决条件。蓝刚早半个月就开始为这种舞会紧张——该是戴金劳呢。还是白金镶钻百爵表?”

  “你认为他讨厌?更讨厌的是动辄讨论中国往何处去的文艺青年,开口闭口:你会下围棋吗?围棋与搓麻将有什么分别?同样是分胜负的游戏。”

  我哈哈的笑起来。

  “琏黛,你真的蛮有趣的。”我拍她的肩膀。

  “真是越文艺越是恶俗,早不流行这一套做作了,我倒是喜欢蓝刚,他够自然。”

  “他的妹妹也是自然,”我补一句。

  “她很能干。”琏黛说,“怎么还是爱着她?还没有克服?”我傻笑。

  结果我还是陪琏黛到那个舞会去了。

  穿了黑色的衣服,只是我实在没法忍受那只领花,改戴一条灰色领带。

  琏黛穿大红色的长旗袍。

  很多人以为她是我的女朋友。

  果然,我拿着一杯酒跟人家讨论香港未来教育的进展。

  真闷死人。

  到后来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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