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芸既兴奋又羞涩地说起一个夜晚的对话,她鼓气勇气问加油站的男生,她常找他聊天会不会造成困扰,男生于是开朗地回答,‘你来,我很高兴啊!’。
身边小芸搂紧抱枕不停猜测那句话背后的意思,我虽然很想帮她确定那句话到底是一种两情相悦的试探,还是对方完全是为了店家生意着想,不过平时和高至平见面的机会都嫌少了,怎么可能抽空去看别人的男人?
而,去见林以翰,纯粹是公事,公事。
和林以翰约在咖啡厅碰面,他比我先到,拣了人烟稀少的靠窗位置,原本在看汽车杂志,见到我来,先放下书,把我上下扫过一番,他那身铁灰色的衬衫和他斯文冷漠的外形十分搭衬。
‘干嘛?’
林以翰耸个肩,把手自嘴边挪开:‘没事,我以为你会特别打扮。’
我瞧瞧自己,不请自来地在他对面坐下:‘你管我穿什么。’
‘不是爱管闲事,我只是想太多了。’
他秀气的嘴角又扬着神秘的弯弧,我拿起Menu挡在我们之间,快速点了一杯柠檬汁,去冰。
‘我们快开始吧!’按按原子笔,把准备好的笔记本摊开:‘我问什么,都要老实回答喔!’
‘那我们得商量一下。’
嗯?我不解地面向他,商量?
‘有话快说,我想早一点完成这个专栏。’
‘我本来没打算要老实回答……’
‘喂…!’
不等他说完,我立刻冲动地站起来,林以翰示意要我坐下再说。
‘你这个人真奇怪,也不先听别人怎么说,你一定是头脑简单那一类的。’
‘……你说。’可恶!
‘我本来是想随兴一点就好,跟我写作一样,不想写真的部份就随便扯。’
‘那,现在呢?’
‘如果真的要我据实以告,那不太便宜你了?’
‘你想怎样?’
林以翰面向窗外,迳自思索起来,我以为他是有备而来要反咬我一口的,现在这么一看,似乎又是临时起意。
‘不然这样好了,你问一个问题,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公平吧?’
‘好啊!那有什么问题。’
我洒脱地接腔,其实,说没有疑虑是骗人的,我暗地担心他会问到难以启齿的事,而我并不想赖皮。
总之就这样,一问一答的游戏在咖啡厅的一角开始了。我问他写作的动机,他就问我的血型和生日;我问他作品中的铺陈手法,他就问我最喜欢的颜色。
他一直问着关于我的事情,我每回答一个问题,他就多了解我一分,在这个游戏当中,我感到自己原本穿得厚重的衣服正一件件被剥下来,真想喊停。
‘“如果没有太早遇见”,这故事是真实的?’
林以翰原本散漫的目光忽然射向我,明亮有神,而且含着聪黠笑意,我得承认,他是个颇具魅力的男孩子。
‘你早问过了。’
‘我只是想确认。’
‘你好像对这故事很感兴趣。’
因为,这关系到你曾经狠狠地失恋受创,而我很好奇。
因为,青梅竹马的故事也算是我和高至平的版本。
‘算了,我重新问,为什么书名要取做“如果没有太早遇见”?’
‘世面还没见足,人生的变数还很多,一般青梅竹马的组合通常都太早投入感情。’
‘那有什么不好?彼此都很熟了,当然可以在一起。’
‘一个人到了新环境就会变,也跟着时间变。那些变数往往不是我们预料得到,或者,我们还没有那个能力去应付,不然,人何必长大?’
我不安望着他,说不出话,他老成地侃侃而谈,我彷彿能明白他在说什么,却不想明白。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的书便是一本讨厌的预言。
‘这个问题跳过吧!好无聊。’
林以翰自己先感到不耐烦,啜了一口咖啡,再用金色汤匙慢慢搅匀,宛若捏陶细腻的手部动作,很好看。他一安静,整个人的精神便跟着沉郁下来,是个适合品尝黑咖啡的人。
我也凑近吸管,吸了大量的柠檬汁,微酸,我想起他逝去的恋情而感到惆怅。
‘没问题了吗?’
我离开吸管,迎面撞上慑人的冬季光景,一如冰封的大地,沉笃稳静,又像滑过雪片的日光,透明美丽。
‘啊…该你问我了,我不能耍赖。’
我换个坐姿,表示准备好了,他想想,很难想到还有什么没问的样子,不久,终于开口:
‘说真的,你讨厌我吗?’
‘这也是问题吗?’
‘当然。’
这并不好回答,巧的是,他和高至平都问过类似的事。
‘一开始超级讨厌你到极点,现在倒还好。’
‘那你要不要知道我对你的印象?’
‘不要。’
‘问下一个问题吧!’
有时候,我欣羡着林以翰那种处变不惊的从容,从容,可以让你清楚不少事物,我甚至怀疑有一天他会比我还更了解我自己。
‘我问最后一个了,’我故意预告可能的结果:‘你不要生气喔!要拒答也没关系。’
‘问哪!’
‘你跟你妈妈怎么了?’
今天他犀利的目光第二次射在我身上,我被灼伤般地畏缩一下,后来是林以翰遵守游戏规则,主动松了口:
‘还能怎么样,就跟一般问题家庭没两样,她跟我爸离婚,法院把我判给她,她最近要跟一个大陆台商结婚了,我则是站在老爸这一边,不能茍同。’
‘……上次见到你们在餐厅,我觉得她很疼你。’
‘我讨厌她,就跟天生不爱吃青椒一样,和她疼不疼我没有相干。’
他竟然把母子关系比喻作对青椒的喜好,我不禁皱起眉。
林以翰见到我不经粉饰的脸色,凑近前,坏坏地笑:‘你该不会想辅导我吧?’
‘哼!你爱钻牛角尖是你的事。’
‘你要把它当成专栏的题材?’
‘我没那么烂。’我严厉地瞪他。
他不予置评,靠向椅背,再度凝视起窗外街景,他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在想着好多好多心事。我动手收拾采访用具,将录音笔、原子笔、笔记本以及他的书一一放进背包中,他发现了,脱口而出:
‘你要走了吗?’
‘我都问完啦!趁我印象深刻要赶快把资料整理起来,啊!今天我请客喔!’
‘你还欠我一个问题呢!’
‘唔?’
‘你问完最后一个问题,再来就轮到我了。’
我已经拎起背包准备要走了,经他提醒才恍然大悟,却也懒得再坐回去。
‘快问吧!’
他果真问得很快:‘你有没有男朋友?’
不妙!
在愣住的瞬间,我的脑海闪过一道不祥预兆,我用力望住他,却望不出半点开玩笑的成份在他温驯的眼眸。
‘我先问你,你觉得我是不是一个好女孩?’
林以翰看着我,是接近情人的深刻方式,然后良善点头:‘算是。’
‘那,像我这种好女孩,当然名花有主了。’
然后,他听了没什么太大动作,只是脸上的亮光褪了些,淡淡‘喔’了一声。
林以翰拿起那本汽车杂志,翻回中断的那一页,没再管我了。
我离开那家咖啡厅,骑着小芸那辆快没油的机车在市中心胡乱游荡,平常坐惯了捷运,我反而不太认识路,很快,不得不在陌生的路边停下来。
下午三点一刻,红绿灯不断切换,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穿流不息,行人以慢不下来的脚步一个个从我身旁经过,我和那熄了火的机车犹如这城市废弃掉的零件,跟不上其他齿轮的转动,我捧着安全帽,茫然发呆。
这是我和高至平谈起那不算长距离恋爱的第一次,第一次感到莫名的无助。
要拒绝一个对他毫无感觉的人对我来说轻而易举,但,偏偏林以翰是我并不讨厌也不愿伤害的人。
经过再多年,林以翰从没说他喜欢我,一直都没有过;我始终明白他的心意,始终不曾点破。
我在喧闹城市的一角端详起那墨黑的笔迹流利地在苍白纸面滑出一道鲜明的孤寂。
0725egg2004…09…07; 20:26
第 十 章
我常常梦到那个地方,绿油油的田野、飞扬的棕色尘土、静谧的三合院,景色向来一如油画般色彩分明,但就像坏掉的钟晷,始终是静止的。高至平搭火车回家之前曾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去看看,我拒绝了,在心底深处似乎一直畏惧再回到没有奶奶的那个地方。
尽管离开那个地方还不到半年,不过,奶奶还在那片菜圃浇水的时光、我和高至平在泥土路上怀着微妙情感的争吵,都回不去了。
我在采访后的一个礼拜交稿,社长和其他社员对于我能找到这位网路作家新秀都感到讶异和赞许,我则在心里打定这是最后一次与林以翰有课堂之外的交集,不料他又出了个人第二本书,并且大卖,那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
我没跟小芸说林以翰对我有意思,因为他根本没有行动,但,是不是起码要让高至平知道?这么一来…会不会显得我在炫耀什么似的?
让我烦恼的并不是被人追求,事实上我不想为此失去他这个朋友,当初他说我是他第一个朋友,那句话果然是道甩不开的枷锁。
屺人忧天了一阵子,我自动打电话去高至平家,问他坐几点车子回台北。星期天傍晚六点半,我搭公车来到火车站,等不到十分钟就看见高至平提着一大袋行李朝南门口走来。
‘佩佩……’
高至平发现我的时候,显得好吃惊,原本匆促的步伐一度放慢,等回过神才赶紧朝我跑来。我伫立在原地,不由得迸出笑声,嘿嘿!给他惊喜的感觉真好。
‘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呀!’
‘我又不是不认识路。’
‘管你认不认识路,我就是想来。’
他怪异地瞧瞧我抱在胸前的东西:‘你连安全帽都准备好啰?’
‘给你载啰!’
‘搞不懂你。走吧!’
他继续往南门口走,我没有立刻跟上,反倒偏着头困惑起来,关于我的出现他为什么不很在意的样子?我不是要求毫无保留的浪漫,我只是要…要多一点他在乎我的感觉,太贪心了吗?
坐上高至平机车,他专心在拥挤车潮当中穿梭,我则安份地把双手放在后座支架,虽然已经在交往,但我猜要是真的从后面抱住他,他肯定当场撞车,为了我们的安全,我最好别轻举妄动。
我们和一般情侣不太一样,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什么倾倾我我、甜言蜜语之类的状况出现,那会很怪,斗嘴可能比较适合我们,我和他都不是勇于习惯亲密距离的人。
高至平在一家颇受好评的路边摊停下来,我们各自点了馄饨面和爌肉饭,吃起简单晚餐,他聊到萍萍的近况和高伯母托他带给我的一袋橘子。
‘喂!有女生喜欢你吗?’
我突兀地在橘子话题外飞来一笔,他皱了眉,夹起白饭送进嘴,大口大口嚼着:
‘没有吧!我那么土。’
才不是呢!以一个旁观者来看,高至平算是一位不错的男孩子,既会念书又懂得玩,外表也不差,不少女生应该都对他有好感吧!
如果遇到了,他会怎么应对?
‘你问这个干嘛?’
‘只是问问。’
我功败垂成地想要夹起面条,却一再滑落,高至平那碗饭倒是快吃完了,他扒了几口,没来由又说:
‘就算真有人喜欢我,也不干我的事,我喜欢的人不是她们。’
我停下筷子,望向他,溜掉的面条溅了一滴汤汁在我脸上,他伸出手,在我脸颊上抹抹,笑一下,是那样的天真:
‘你今天到车站等我,害我好高兴。’
他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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