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下了一场雨,地上还是漉湿的,不过风里已经晒出和煦的温度,我还闻到花儿努力绽放的清香,迎面吹着,很舒服!
比起接到高至平第一通电话,比起他向我告白的那个日子,比起他生涩亲吻我的瞬息,比起他对我说出‘分手’两个字,火红的凤凰花树下,我都没有像现在这么紧张。
很快,我在人群中发现高至平的踪影,学生川流,他很慢才发现我,原本正和两个男同学谈笑着什么精采话题,后来看见我,那双黝黑的眼吃惊地睁大。
我的头发在春天快要过去的季节长到了腰上十公分左右,风一来,便会在我周围轻盈起舞,这阵气流,满载我生平最大最大的勇气。他向同学交待几句,他的同学也朝我寻来,乱尴尬地认出我是高至平的前女友。
‘嗨!’
抢先我一步,高至平出声向我打招呼,清爽的笑容绽放在他沉稳许多的脸孔。
‘会不会打扰你?’
我变得客气了,他回头瞧瞧正要离开的同学,挥挥手,又转回来:
‘不会,我没课了,只是晚些有事。佩佩你…’
他还叫我‘佩佩’,好温暖的音调喔……
‘我们…’我们的距离,两公尺,是前年夏天我规定的长度,我极渴望能再深深靠近:‘我们能不能不要分手?’
他错愕住,我连呼吸也停止了,稍后定睛在他所流露的挣扎之色,却叫我意外,不对,不该是这样啊……我来,不是要让他为难的。
‘我只是觉得…只要再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就可以的,不一定要分手啊!我和你…又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对不对?既然这样,我们别分手,高至平,我们一定……’
我自己闭了嘴,高至平正凝望我,他瞳底隐隐烁亮的悲伤与坚定适时阻止了我的天真。
‘佩佩,’他说:‘已经够了。’
他用温柔的语气叫我佩佩,他用残忍的叹息告诉我已经够了。
不是没预想过他还是会拒绝我,我也会做最坏的打算呀!如果他真的要甩掉我,以后,一定一见面就对他不客气地比中指、一定在他的诅咒娃娃上钉满一万个钉子、一定会交到比他优秀十倍的男朋友、一定要把他狠狠地踩在我脚下………现在,我又把那些报复的手段林林总总在心底念过一遍,没想到就快念出眼眶里的眼泪。
原来,失恋并不是最伤心,最伤心的是要自己放弃,他说已经够了,我不得不放手。
太过份了,我那么喜欢你………
‘高至平!’
有人喊着他名字,我自混乱的思绪中看去,越过他,见到一位甜美的女孩子捧抱一堆书,穿着洁白短裙,快跑的脚步略有外八之嫌,就在我认出她的同时,小芸也立刻打住,她张大嘴,受到的惊吓似乎比我要多。
高至平的视线自小芸身上再移转到我这边的时候,他的不知所措是那样昭然若揭,我轮流注视着他和小芸,大彻大悟,彷彿先前所有盲点都一扫而空,彷彿有人痛快地赏我一巴掌,我看得很清楚,我明了了。
‘那,’天知道我哪来的力量,我朝他微笑:‘再见了。’
终于,我给他拖欠了21个日子的道别。
高至平欲言又止,小芸怯生生走到他后头,我,我离开了他们,任由凤凰花的红瓣在我身后兀自缤纷飘零。
毕业季是离别的时节,送走了亲切的学长学姐,而我送走的是一段也许要经过好久才能遗忘的感情,我没有哭,我早不要自己在他面前掉下一滴泪。
起先只是一味地走,后来我开始跑,愈跑愈快,脚底下踩的好像是村子那间小学的红土跑道,我的奔驰这么顺畅,把体力耗尽也是一种宣泄。
有段路,积了大片泥泞,我就是在那里跌倒的,并不感到痛,就是侧目的路人使我不自在,我自己爬起来,拍掉两三沱泥巴,在脸上抹出一道又长又宽的污痕,继续往前狂奔,直到冲回家门,途中,天边滑过好几声隆隆春雷。
家里没人,我拿着换洗衣物进浴室,卸下全身累赘,打开水龙头,滚烫的热水立即自头上的莲蓬头洒下来,融混着大地芬芳的泥土随着水流,从我的头发、面颊、肘臂流泻到浴缸中赤裸的双脚边,把今天这个狼狈不堪的我冲刷得干干净净。
泪水,就像一阵即时春雨。
我在喧哗的水声中,听见自己痛哭失声的声音。
0725egg2004…09…07; 20:31
暑假来临了,我的大一生涯在各科都低空飞过的期末考后惨淡过去,说不受分手的影响是骗人的,我的成绩在班上出奇的差,有一科必修课还是向老师求情才免于被当的命运。我持续失眠着,当脑海拼命地思念某个人,它怎可能停歇?
坦白说,我很疲倦。
那种疲惫感不是睡个三天两头就可以消除,幸亏暑假到了,我比较能不受学校压力地堕落下去,直到一天有人也需要我的扶持,直到那一天。
中国的七夕刚过,爸爸和妈妈离婚了。
‘小佩,你好好地想,你要跟谁走?’
妈妈负责告诉我这个事实,然后她红着眼眶要我作选择。
我觉得他们好过份,爸爸或妈妈…怎么可以选择呢?
根据内政部去年的统计,台北市的离婚率高达百分之十三,也就是一百个人里面有十三个人会离婚,谁能料到我家也是其中一户。
世界的情感,聚了又散,茫茫人海不停地进行洗牌。
爸爸说房子要留给我们,他搬出去,妈妈不肯,我的倔强有大一半遗传自妈妈,她坚持搬走,她可以养活自己,远离伤心地才能重新开始。
于是,搬出住了十八年的房子那天,爸爸也一起帮忙,他的话不太多,表情是紧绷的肃穆,这一切进行得好快,从他们宣布离婚到我住进新的透天厝,我都还有作梦的恍惚。
‘好了。’爸爸站在大门外,看着搬家工人在家里进进出出,他心有所感地自言自语:‘这里很不错,打扫一下就差不多了。’
我和爸爸因为劳动而把袖子卷到手肘的位置,凑在一起看有着相同的默契,我望着他,那将我拉拔长大的手掌厚实地安放在我头顶,爸爸他露出了有教诲意味的慈祥笑容:
‘以后…你要照顾妈妈,知道吗?’
我猜,爸爸大概以为我已经够懂事了吧!我会照顾妈妈的,可是,谁来照顾我呢?
‘爸爸走了,我会常过来看你们。’
妈妈留在堆满纸箱的客厅,不出来,我就站在门口目送爸爸离开,他一手抓握车钥匙准备上车的背影,随着距离的拉长而愈渐模糊,最后只剩下白花花的光线,我吸了一口陌生空气,抿紧嘴,不出声叫他,也不让他听见我的哽咽,真的好难,与深爱的人别离,我正努力做到不会哭泣,有一天我一定做得到,做得到。
春夏之交,我一连失去了爸爸和高至平,我讨厌夏天。
看到西瓜,会想起夏天;看到围巾,会想起冬天;看到别人温馨相聚,会想起失去。有一段时间觉得被世界放逐、被人类遗弃了,孤独,在夜晚往往是那样不可抗力的巨大。
我就是在那样的深夜窥见妈妈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紧缩身子,撑着憔悴的额头,无声哭泣,最初提出离婚的明明是妈妈啊……我以为她的痛苦总会比爸爸少一些的。
‘本来,他们离婚我没什么感觉,’林以翰主动找我聊天的时候说起了他的心路历程:‘可是两年后当我妈向我介绍她交往中的男朋友时,我忽然感到过去我们一家三口度过的时光变得毫无意义,我觉得我妈遗弃了我爸,也遗弃我了。许恩佩,你的感受,我懂的。’
我轻轻靠着他的背,安静体会我们的感伤,原来不是菸草味的关系,是林以翰使我有了遇见同类的安全感。
他提醒我,当你先发现一个人的软弱,你就有坚强的义务。
妈妈提早回家的傍晚,我们一起准备晚餐,她在处理一条鲈鱼的时候,向我提起想要退休的念头。
‘妈妈最近觉得有点累,想想,也拼了老命工作二十几年了,是不是退休会比较好?’
望望她无奈的笑容,笑纹深得令人心疼,我低头继续洗我的高丽菜:
‘好啊!有一些同学的爸妈也都没在工作了,常常听说他们又去哪个国家玩。’
‘嗯…’妈妈认真思索,双手还不忘把鱼鳞清得一干二净,又说:‘不过,我们的经济可能就没办法像以前……’
‘我会去打工呀!’
我话接得很快,妈妈赶紧澄清:
‘小佩,我不是那个意思啦!凭妈的存款和退休金,已经很够了,我只是要说现在的情况不能和以前相比。’
‘没关系,我是自己想去打工,已经想很久了。’把洗好的菜叶放到砧板上,我生疏地舞动刀子:‘大家都在打工,好像很好玩,我也想做做看。’
其实,未来的日子能不能应付得来,连自己都没把握,只是我暗暗怀抱一个决心,我要爸爸和高至平都看到,我过得很好,我会过得很好。
晚餐后,我和妈妈一起看八点档连戏剧,她好久没这么放松了,尽管看不懂剧情,也带着舒适的微笑享受这一刻。
不会那么快的,要从伤痛中走出来所需要的时间总超乎自己想像,但,我相信妈妈有她的办法,我也一样。分开,应该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生活方式,有时人们分离是为了挥别眼前的痛苦,我无法帮妈妈预言往后的她是否就能快乐,不过我相信我们都想要快乐。
半途,我直觉地起身,打开沙发后的窗,沁凉的风窜透纱窗格子,原本专心盯注萤幕的妈妈也不禁回头晃晃窗外,说‘喔?外面这么舒服啊’。
我没再回去看电视,就待在窗台前,轻惬凝望对街那棵年迈的大榕树,有些惊喜,晚风一阵一阵,在车轮碾过社区柏油路面的寂静中,我听见久违的蝉鸣。
暑假期间,我找到一份不错的工读差事,原本是在报社负责打字,后来开始校对文章,对于这门行业的环境和运作我得以一探究竟,并且一天天熟悉。
开学前夕,我报名参加了高空弹跳,凭着某一日的突发奇想从大汉桥一跃而下。高空弹跳不过是种让我抛开过去的仪式,我整个人以飞快速度冲向水面之际,也一并把高至平的一字一语深深投入渊底,所有令我快乐、令我伤透心的。
我用尽一切办法去遗忘,事实上,我不晓得应该把什么忘掉,就算是和高至平的快乐回忆,只要想起还是会心痛。但,林以翰说得对,我必须作选择,跨出一步总比原地停留来的好。
日子在忙碌中过去了,时间飞逝得特别快。
升上大二,我被选为新闻社的副社长,打工、社团以及百废待举的课业使我一开学就马不停蹄地忙碌,忙到我很少想起高至平,他的脸孔在我脑中出现的次数少了,我胸口隐隐作痛的症状也减轻许多,对于他的情感不知不觉地蜕变着,没有焚烧的恨意或执着的爱恋,在我印象里,他渐渐回到那个和我没瓜葛而依然质朴的男孩子。
十一月学校校庆那天,是打从分手后第二次遇见高至平,只有仅仅五分钟的晤面。
我们班摆的摊位卖的是章鱼小丸子,我和一干同学使出浑身解数,吆喝叫卖,要和对面那一摊‘章鱼王’拼个高下,园游会的盛况达到了最高峰,我受不了炉火的热气而暂退到后面椅子休息。
‘恩佩!恩佩!恩佩在这里吗?’
嗓门最大的女同学用她的高分贝喊我,我舍不得放开那瓶矿泉水,便喝边举手表示我人在场。
‘有人找你。’
摊位前面客人很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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