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伟业还替他饯过行,凑过路费。这次在王府见到的贺汉儒,康伟业根本认不出来了。
贺汉儒的大背头梳得溜光,衬衣雪白,西装笔挺,一身香气,提着手提电话。他请康伟
业喝晚茶,铺张了一大桌子的粤式小碟和小笼,说:“你们中国人现在最时兴吃粤菜了。”
他说:“康伟业你别把眼睛瞪那么大,现在我是马绍尔群岛公民了。”
康伟业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万万想不到社会变化是如此巨大,贺汉儒居然成了外
国人。他身为马绍尔公民,为美国一家公司做中国代办。名片上写着总经理,基本年薪
二十万美金。口气大得无边无际,说:“我已经替你们中国做了好几座大型水电站了。”
康伟业说:“贺汉儒,去你妈的!”
他们两人揍了对方一拳,发出了由衷的大笑。
贺汉儒为康伟业在王府饭店开了一个房间,他们好好地叙了一番;日并认真地展望
了未来。康伟业决定接受贺汉儒的建议,为贺汉儒的美国总公司在武汉开一家中南地区
分公司。康伟业把自己果敢的决定叫做抓住机遇,改革开放。
在康伟业离职的那天,夫妇俩靠在床头坐了一夜。康伟业已经箭在弦上,显得格外
豪迈和义无反顾。他把孩子的教养以及一些家务琐事都一一拜托给段莉娜,话说商场如
战场,恐怕日后很难兼顾家庭这一头了。段莉娜这些年来屡遭挫折,已不得康伟业能够
振兴家道。她也明白,其实就康伟业本人来说,在机关就这么混下去,提级也是有希望
的,一辈子既舒适又安稳。现在康伟业挥刀斩断自己的后路,也是深懂她的苦心所在。
段莉娜岂有不动情的道理?段莉娜自然地垂了眉顺了眼嗓音温和,是一副前所未有的贤
惠态度。她连连点头,再三说家里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康的妮也大了,不费事了,
两家的老人又都疼她,我只管她的学习就行了。
段莉娜还半夜三更地给北京的贺汉儒挂了长途电话,对贺汉儒说:“我把伟业就交
给你了。你坑谁也不能坑他啊!你是知道我家老爹的脾气的,你坑了他女婿,他不拿枪
毙了你。”段莉娜又母亲哄孩子一般鼓励康伟业:“你放手干吧,凭你的聪明才智,凭
你工作这么多年的社会关系和我们两家的社会关系,还做不过那些没有文化没有关系的
个体户?万一将来实在不行,也不要担心,我总是国家干部。一个家庭有一个吃皇粮的
就不怕了。你说是不是?”
康伟业说:“是,你的话总是非常有道理。”这次康伟业说的是真心话。段莉娜感
动了他。他与她手执了手,掏心掏肺地絮絮叨叨他说话,正如相依的唇齿。未了,段莉
娜指着康伟业的心说:“康伟业呀康伟业,如果你将来真的发了,千万不许搞女人。如
果搞了,我就与你同归于尽。”
康伟业说:“你这是什么话?简直是侮辱人!当我是小流氓?十年的夫妻你还不了
解我?”
段莉娜说:“那你发个誓。”
康伟业说:“我发誓,如果我生活作风不正派,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段莉娜捂住了康伟业的嘴,两人都觉得自己可笑。这么的,夫妻俩就好了。天亮以
后,康伟业如久困深山的大鹏,展翅飞向了广阔无垠的高深莫测的蓝天。他那辆每日里
骑到机关去上班的自行车多年来第一次闲置在楼道的角落里,灰尘满面,不规则的光线
将它分割变形,像一副超现实主义的油画,被搁在了往事里。
来来往往
6
从此,过去的一切都成为了过去。康伟业革命性的举动为自己的人生开创了一个崭
新的局面。机关工作方式远离了,家务琐事远离了,段莉娜远离了。他们这个家里出去
了一个受窝囊气的丈夫,源源不断流回来的是金钱。
段莉娜的口袋里开始充实和暖和起来。他们家装了分体空调,买了全自动洗衣机,
小电视换了大电视,旧冰箱换了新冰箱。段莉娜吃肉不再受气,只要有钱,你指哪里人
家给你割哪里。吃药也不再受气,进口的好药医院不给开,大街上的医药商店里品种齐
全得很。在他们这个家庭小康化的过程中,段莉娜对康伟业的某些变化也有不大适应的
地方。比如说康伟业的发型,以前一直很普通,每个月花五角钱在居委会办的剃头铺里
剪短就行了,现在是在上海美容美发厅做发型,使用男用香水和定型发胶;以前康伟业
的穿着是最随便的,段莉娜买什么他穿什么,现在西装是西装,休闲装是休闲装,服装
的牌子是一定要讲究的,段莉娜无法再给他买衣服了,多少年来,康伟业对人介绍段莉
娜都是说:这是我爱人。后来他这么介绍:这是我太太。段莉娜非常讨厌“太太小姐”
这种称呼,搞得像旧社会,一股腐朽气息。她抗议说:“我是中共党员,政工干部,别
叫我什么太太!不好意思说爱人了,就称呼段莉娜同志。同志这种称呼多好。”现在康
伟业就不说太太了,但是他也不称呼段莉娜同志。就康伟业的变化,段莉娜专门地咨询
过他们社科院的有关研究人员。大家都认识康伟业,大家告诉段莉娜,康伟业的变化是
十分自然和正常的。一个商人如果还是因袭机关干部的生活和消费习惯,那他反而不正
常了。段莉娜想了想,再看一看外面的社会情况,也就把她的不适应强忍了下来。一个
人,有所得就必然有所失,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段莉娜的这点理智还是有的。好在康伟
业做得并不太过分。比如他聘用女秘书也有几年了,但是与她们一点私人瓜葛也没有。
康伟业到底是康伟业,他的出身他的教养他们这一代人所受的毛泽东思想的教育,那还
是一般商人望尘莫及的。
最重要的是康伟业拿回家的钱越来越多,这使段莉娜在生活中大有扬眉吐气之感,
她人长丰满了,衣服也穿得比较新潮了,还可以时常地给她的父母买一点礼物送去,让
出租车一直开到干休所深处他们家的门口。社会上装修居室的风气刮到武汉市,段莉娜
也不甘后人,康伟业不仅欣然同意段莉娜装修居室的设想并且立刻就给了她几万块钱。
段莉娜不辞劳苦地把居室装修得像宾馆,在客厅的吊顶上镶满了彩灯,使家里天天都充
满了节日的气氛。段莉娜成了一个被亲朋好友羡慕的人。大家都说:你真是有福气,你
们家康伟业又能干又正派人又长得帅气,大把的钱养着你。每逢这种时候,段莉娜就大
嗨一声,嘴角却又掩不住笑意地与人说:“哪里,你们都是看的外表,他算什么能干?
赚了什么钱?现在的生意不好做呀。我又有什么福气?人一做生意,就好比出了家,这
个家里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落在我一个人的身上了。苦哇——”
日子一滋润,几年的时间在不知不党中就滑过去了。
对于康伟业来说,这几年的时间可不是轻易滑过去的。当初在北京王府饭店与贺汉
儒坐而论道,纸上谈兵,觉得经商不是什么太难做的事情。往商海里一跳,顿时就明白
了其中的千难万险。康伟业一下海,首先就连连呛水。与他小时候学游泳的感觉非常相
似:连连呛水,辛辣的疼痛由口鼻里一直渗透到心肺深处,整个人被昏暗包围,脚跟怎
么也站立不稳,手到处都抓不到可以依靠的东西;你不能退却你不能消极你无法逃避,
唯有拼命挣扎才可能有一条生路。康伟业早已经浮出水面了。过去了的经历他已经欲说
还休。有什么可以说的呢?经商之后的康伟业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都在发生着脱胎换骨
的变化。像段莉娜这种特别正统的脑袋瓜子怎么理解得了?怎么接受得了?又怎么承受
得了?
最开始的一段时间,由于十几年生活的惯性,康伟业没有意识到他应该摆脱段莉娜。
康伟业从外面的世界回来,一股热劲,无论多忙,都要挤出时间把自己从香港,从美国
买的衣物穿给段莉娜看,告诉她一些自己的所见所闻。起初段莉娜点头称好,很快她就
变得沉默了。段莉娜的沉默里慢慢有了冷漠,冷漠慢慢地变为不屑,不屑中慢慢地添了
厌恶。从段莉娜的神情里,康伟业忽然就醒悟到自己还在作茧自缚。他便开始悄悄地釜
底抽薪。他及时地在他总经理办公室的套间里添置了挂衣柜和单人床。凡购买了衣物就
先回到办公室放下其中的一部分。与此同时,康伟业实施了对段莉娜的和平演变政策,
从日常生活的消费观念和方式上改变她。康伟业给段莉娜一会儿买一管口红,一会儿买
一瓶香水,一会儿买两双丝袜。不仅买来了,而且还教她怎么使用:她的职业适合朴素
的唇色口红和淡雅的熏衣草香型的香水;香水应该涂抹在动脉跳动的部位和裙摆、裤脚
等地方,因为香气是往上飘浮的。就康伟业的本性来说,他对女人的脂脂粉粉丝毫不感
兴趣。这么做他都是为了段莉娜。康伟业太了解段莉娜了。他们这一代人一直清贫,习
惯了清贫,以清贫为荣,是一代没有庙宇失去了偶像以自己的良心为夜行路灯的苦行僧,
是一无所有而以一无所有为骄傲的极其自尊和自信的苦行僧。康伟业希望段莉娜能够跟
上自己的变化。他们是多年的夫妻,共同用生命中最宝贵的青春岁月度过了最艰难的时
光,共同拥有着可爱的女儿康的妮。康伟业认为他们基本是成功的,他们不应该分裂。
四十岁的康伟业不愿意后院起火。后院起火最遭殃的是孩子。一想到他的宝贝女儿康的
妮,康伟业什么私心杂念都不难摒弃。另外他的确有一点害怕段莉娜。从他们认识那一
天起的十几年来,段莉娜一直都占着上风。不知道为什么,他道高一尺,段莉娜就能够
魔高一丈,康伟业在马路上多看了漂亮姑娘一眼,段莉娜都是不依的,除了摔锅打碗,
热嘲冷讽之外,她还会毅然决然地去找他的领导找他的父母找他的好友投诉。段莉娜绝
对是一个豁得出去的女人。康伟业就豁不出去。他很要脸面。
康伟业深知观念上的问题是不可能摆上桌面干脆利落地解决的。对待段莉娜,康伟
业的策略是浸湿然后渗透,潜移然后默化,水滴然后石穿。段莉娜是顽石,康伟业就是
流水。康伟业以流水的从容、耐性和巨大的兼容性与段莉娜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是
事情还是没有朝康伟业所希望的那样发展下去。贺汉儒与林珠的到来是一个引子,导致
了康伟业与段莉娜矛盾的总爆发。康伟业这才发现,段莉娜好像并没有被他的金钱所拉
拢和腐蚀。段莉娜该吃的吃,该穿的穿,该享受的也不会放过,靠了他的钱,她的小日
子过得挺滋润,但是她就是没有改变。
一九九二年的早春,贺汉儒携带他的项目部经理林珠来到了武汉,与康伟业面谈一
桩重要生意。要康伟业让正在建设之中的某个大型水电站进口他们美国公司的一种专用
零部件。如果成功,康伟业贺汉儒将能够从中赚得一笔占销售金额百分之十的差价。这
笔差价的金额差不多有十四万元美金。商业情报由贺汉儒提供,总公司方面由林珠专管
和协助这项工作,而水电站进口这种专用部件的论证人和主管人将由康伟业搞定。搞定
一系列的高级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