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心的沦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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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心的沦亡-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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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一次颤抖了。他听到女儿房间的门轻轻的悄悄的转动声。〃今天晚上;又是这样。〃
——老人又觉得他那认为已经死去了的已脏一阵轻微的刺痛;这是他在完全死去之前;一种像神经的东西在瞬间发出的痉挛。不过;这一切很快也过去了。〃随她便吧!她与我有什么相干!〃
老人重新将头理在枕头里。黑暗更柔和地抚摸着他那疼痛的额头;一股宜人的凉爽渗入他的血液里。很快;失去了力量的知觉沉入轻度的睡梦之中。
清晨;当妻子醒来时;发现丈夫已穿戴整齐。〃你这是上哪儿去?〃妻子略带睡意地问。
老人没有理睬;冷漠地把睡衣胡乱地塞进手提包里。〃你不是知道我要回去吗?我只把随身所需的东西带走;其它的你们可以给我寄回去。〃
妻子发怔了。这是怎么了?她还从来没有听到过丈夫用今天这样的口气说话:从他牙缝中迸出的每个字是那样冷漠;那样僵硬。她赶忙从床上起来。〃你真的要走吗?……等一号·。…我们也走;我已经和艾琳娜讲过了……〃
老人只是猛烈地摇了摇头。〃不必了……不必了……不打搅你们了。〃他头也不回;一直向门口走去。为了要拧门把;他只得暂时把手中的箱子放下。
就在这短暂的瞬间;他想起了:他不知曾有过几千次;也是这样地把装满货样的皮包放在陌生人的门前;在离开时;毕恭毕敬地向主顾低头弯腰地致意;希望今后能多加关照。如今;这儿他再没有事可做;他不必注意礼貌了。他重新提起皮包;没说一句话;没看一眼;把这扇门;这扇将他的现在与过去的生活隔开的门关上了。
母女二人对刚才所发生的事;感到迷惑不解;但老人这次令人诧异的率直和果断的出走倒使她俩极为不安。她们马上给南德家中的老人去信。信中不厌其烦地反复解释;猜测是发生了什么误会;极其温柔又十分关切地询问老人旅途是否平安;随后她们突然恭顺地表示;她们准备随时离开这里。他没有复信;于是她们信写得更为紧迫;她们还打电报。可是;消息依旧沓然;只是从邮局收到公司的一笔汇款;信中简要地提及上面盖有公司印鉴的汇款单;除此以外;连一个亲笔字和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
这样一种无从捉摸和令人不安的事态加速了她们的归期。尽管她们已电告抵达日期;但是没有一个人来车站迎接;家中的一切都使她们感到意外。仆人说;老人看完了电报;往桌子上一丢;没做任何吩咐就出去了。晚间;当他们坐下等候就餐时;终于听到门的转动声;她们急忙起身;迎上去。而老人却惊愕地望着她们发呆。——一看来;他早已把电报的事忘了个干干净净——他没有任何特殊感情的流露;冷漠地忍受了女儿的拥抱;然后被引入餐室。他一声不响地听她们谈话;闷闷地抽着烟;不提任何问题;有时只做极简单的回答;有时他对问话和谈论充耳不闻;不知她们在问什么;在说什么;仿佛他在睁着眼睛睡觉。
之后;他艰难地站起身来;回房去了。
一连数日就这样过去了。深感不安的妻子很想找机会和他谈谈;可是毫无结果。她愈是急于想和他接触;他就愈加退让规避。某种东西被禁烟在他的内心深处;通路被阻塞;变得无法接近。不过;老人还和家人同桌共餐;若是有人来访;他在旁也是一言不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他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如果在谈话中;有人偶尔遇上了老人的目光;定会感到很不舒服;因为这是一对死一样的眼睛;空虚而呆钝地发直。
不久;就连最疏远的人也对老人这愈益乖张的性格感到吃惊。熟人在街上遇到他时;都暗地里互相示意:这位全城最富有的人之一像个乞丐;沿着城墙;到处溜边;他歪戴着一顶旧帽;裤子上满是烟灰;每走一步都是踉踉跄跄;大半时间口中念念有词;自言自语。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就会惊恐地抬起双眼;若是有人过来和他搭话;他就会瞪着两只茫然无神的眼睛;望着对方发呆;连和人家握手都会忘记。起初;人们以为他耳聋;于是;提高嗓门把话一再重复。其实;他并不聋;他需要的是时间;好使自己从心底的梦中清醒过来。而在谈话中间;他又会重新陷入一种奇怪的茫然状态。于是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呆滞起来;说话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别人对此的诧异表情;他也毫无察觉。看样子;他总是像徘徊在一种昏沉沉的梦境里;倘佯在一种浑浑噩噩的自我忙乱之中。目睹此情此景;人们对他亦不闻不问了。他不过问别人的事;在自己家中;对妻子的沮丧和女儿的慌乱迷们熟视无睹。他不看报纸;不听别人谈话;任何人;任何问题都不能够——哪怕是在一瞬间——冲破他那道阴沉的冷漠的屏障。甚至连他经营多年的商行——他最熟枪的世界;对他也已变得陌生了。有时他还未然地坐在办公室里签署信件;可是;当秘书一个钟点以后进来取签署好的函件时;发现老人用空荡荡的目光望着那些信件发呆;和他刚才离开此处时的情景一样。最后;他自己也意识到继续留在这里已经是多余的了。于是;他干脆离开这里。
更使全城人感到奇怪和惊异的是:从来不是教徒的老人;现在突然变得十分虔诚。他对一切事都冷淡;吃饭和约会越来越不守时;可是却没有一次在规定时间里错过去教堂的机会。
他戴着一顶丝制的小圆帽;披着法衣;总是站在教堂里的一个固定位置上。这恰好是从前老人父亲做礼拜时站的地方。他晃动着倦怠的脑袋;唱着赞美诗。这里;在半空着的教堂里;他周围响起的声音使他感到生疏和含混不清;可是他在这里却十分安静。这里的安宁抑制了他内心的纷扰;他可以在内心里向黑暗倾诉心声。每当在教堂里为一个死者作安魂祷告之后;他看到死者的亲人、子女和朋友极度悲伤地用虔诚和恳求的态度向上帝为死者祝福时;他的两眼便蒙上了一层泪水;因为他明白;他将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等到他死去的时候;将不会有人为他作安魂祷告。于是;他虔诚地为自己祈祷;就像为一名死者那样为自己祈福。
一日;天色已晚;他刚从这样一次喧嚣纷扰的活动中返家;途中遇上了大雨。老人一向是忘记带雨伞的。只需几个小钱就可以叫到马车;高大建筑物的门洞和商店的玻璃檐也都可以避雨。可是;独有这位老人却毫不在意地在大雨滂沱中踉跄行走。破旧的帽子灌满了雨水;像个小水洼;雨水像小溪一样顺着衣袖流向脚面。但他却满不在乎地在那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跳图。全身淋得精湿;简直像个流浪汉。有谁会想到;他竟是一位拥有豪华住宅的主人?
当他来到自己的家门口时;正巧一辆小轿车在他身边骤然停下。车前射出耀眼的灯光;车轮甩出的泥水溅了这个漫不经心的老人一身。车门一开;他的妻子从车里走了下来;身后伴着一位显贵;手中撑着一把雨伞;随后又下来了另一位绅士。他们正好在门口相遇。妻子认出了他;吃了一惊;看到老人这副落汤鸡似的狼狈相;妻子不由自主地移开了目光。老人立刻领悟了:在客人面前;见到丈夫这般模样;她感到羞愧。
于是;他毫无所动;毫无痛苦地径直走开;免去介绍的麻烦。他像个外人一样;几步走到仆人使用的楼梯前;屈辱他从那里走了上去。
自此以后;老人在自己家中;只走仆人用的楼梯;从这里走;肯定不会遇上任何人。他在这里不会妨碍别人;别人在这里也不会妨碍他。他也不再和家人共餐了——一位年老的女仆每餐将饭菜送到他的房里。有时妻子或女儿想见他时;他窘迫地;然而却坚决地从速把她们打发出去。久而久之;她们也就让他一人独处了。人们不再想起他;而他自己对任何事也不再过问。从他业已感到陌生的邻近房间里;透过墙壁他经常听到一阵阵的笑声和音乐声;听到外边汽车的行驶声;听到一直响到深夜的脚步声。但是这一切;现在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他甚至从不向窗外多望一眼;因为这些都与他毫不相关。只有家中的那条狗;有时还溜进来.卧在它那被人遗忘的老主人的床前。
老人那颗业已死去的心不再疼痛了;但是在体内有一条田鼠在继续不停地挖掘着;撕扯那颤动着的血淋淋的肌肉。病痛的发作日趋频繁。被折磨的老人;最终不得不屈服于医生的强烈要求;进行一次详细而周密的检查。医生皱着眉头表示;需要立即进行一次手术。老人听后;并不吃惊;他只是忧郁地苦笑着说;上帝保佑;总算熬到头了!总算盼来了死亡;现在;愉快的死就要来到了。他连一个字也不让医生通知家属;自己规定手术日期;自己进行准备。他最后一次来到了公司(这里已没有人再等他了;所有的人看见他都像见到生人一样)。
他再一次坐在那张老式黑皮安乐椅中;三十年来;他整个一生中;在这把椅子上坐过成千上万个小时。他要来了支票本;填了一张。他把支票交给教区执事;上面的巨额数字;竟使得执事大吃一惊。这笔款子是用于慈善事业和自己丧事的。他拒绝所有的感谢;然后蹒跚地匆忙走了出去。由于匆忙;那顶破帽子也掉了下来;可是他却懒得弯腰去拾起它来。于是;他就光着脑袋;满脸皱纹;面色蜡黄;慢吞吞地向公墓走去;去看望他双亲的坟墓(过路人都惊异地望着他)。在那里;有两个闲散人观察着老人;十分惊奇地看到;他对着上面长满青苔的墓碑久久不停地大声地说着话;就好像在和活人讲话一样。他是在向死去的父母报到或者在为他们祈福?人们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只看到他的嘴唇在无声地动着;在祈祷中;他把不断摇晃着的头低得不能再低;在公墓的出口处;乞丐们都认识他;拥上来乞讨;他匆忙从衣袋里掏出所有的硬币和纸币;统统散结了他们。一个衣着褴褛的老妇人;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她来晚了;向他伸出了乞求的双手。他忙乱地浑身搜索;可是找不到一个钱了。这时;他感到手指上还有个陌生的沉甸甸的东西;这是他的结婚戒指。它不由地勾起了老人对往事的回忆。于是;他急忙从手上脱下戒指;把它送给了那个残废女人。
于是;这位身无分文、囊空如洗的孤独老人;躺在了手术台上。
手术做完之后;老人又醒了过来;鉴于病人的情况十分危急;在此期间;医生把他的妻子和女儿叫了进来。老人吃力地抬起那蒙上了一层淡蓝色的眼皮;睁开双眼;望着这陌生而洁白的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房间发呆。〃我这是在哪儿呀?〃
女儿亲切而温柔地俯下身去;凑近老人那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突然在他那濒于死亡的眸子里;有个熟悉的影子一闪。他的瞳仁显出了一缕微光。啊!是她;我的孩子;可爱的孩子;是她;艾琳娜;我那温柔美丽的孩子!他那痛苦的嘴唇慢慢地松弛了下来;露出一丝微笑;一丝勉强能看得出的微笑。早已习惯紧闭的嘴巴;开始小心翼翼地张了开来。女儿被这费力的一丝欢欣的微笑深深地感动;她弯下身去;亲吻父亲那毫无血色的面颊。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甜腻腻的香水味道使老人想起了;或者说;这半是麻痹的头脑想起了那业已忘却的时刻。——病人刚刚露出的一点幸福的表情;顷刻间黯然失色。他那毫无血色的双唇顿时愤怒地紧闭起来。被子里的一只手拼命地抖动着;要抬起来;像是要挥去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似的。全身由于激动而颤动起来。〃滚开!滚开!……〃声音滞重、含混;但还是从那苍白的双唇;司清楚地吐出了这个字眼。弥留中的病人在抽搐中流露出的这种深恶痛绝的表情;使得医生只好把女人们推到一边。〃他在说胡话;〃他悄声地说;〃你们现在让他一个人安静一下;这样更好些。〃
妻子和女儿刚一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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