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思的微笑在杂志社里像春天的风在吹拂。只有主编在不舒服。师思越笑,主编越是不舒服。
我抽空问师思:“同韩丁相处得好吗?”师思说:“他?银样蜡头枪一根。”我说:“怎么啦?”师思说:“他吓得不敢进门了。”她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这一笑足有两分钟,闹得隔壁办公室的人都来打听是怎么回事。巧的是韩丁这时突然出现在门口。这让她笑得更起劲了。还是王婶在门外说了一句话:“等嫁了个男人,你就笑不起来。”师思一听这话就收拢了脸上跑位的五官。
我将韩丁拉到椅子上坐下说:“你来干什么?”韩丁说:“我写了篇稿子,给你们看看。”我将韩丁的稿子铺开,师思一伸手抢过去,她看了一眼说:“写下岗工人的,交给我编好了。”师思一口气看完后,连声说可读性极强,完全能够盖过“猫头鹰”今年发出来的那些稿子。我接过来看过几行就知道这是写老租界那儿的女邻居。越往下看越像,特别是踩“麻木”的经历,活脱就是那一家子。不过最让人感动的是女邻居的母亲那场爱情经历。我建议师思去同主编商量,将别的稿子抽下,就在十期上推出来。
师思去了五分钟就回来。主编已签了字,同意我们的意见。主编还跟过来,同韩丁握手,夸他初次写稿就达到这个水平实在不容易。主编欢迎韩丁以后多给我们杂志写稿子。
主编授权我们中午请韩丁吃一顿饭。我们去圣诞酒店。酒店老板一脸不高兴,要我们付现金,他说杂志已经欠了他们近两万元了。师思更不高兴,她威胁说,要换头头了,当心新官不理旧账。老板收敛一些,还是接受了我们。吃饭时,韩丁和师思的目光有多次会心的交流。韩丁还多次望着师思说,能在这座城市里拥有自己的住房,幸福才会开始到来。师思举起啤酒杯同韩丁重重碰了一下,说快了快了,好日子就要来了。
天气转凉了。夏天之后的凉爽也是武汉的好日子。
十期杂志出来后,接着又马上加印了三万。大家都冲着韩丁的那篇稿子而来。就连反贪局的人也开口要我送他们十本。他们说算我请客,毕竟还了我一个清白。沙莎那次立即去换空调实在太高明了,被抓住把柄的是牛会计,她被反贪局的人带走时,已查出她贪污和收受贿赂达九十一万三千元。牛会计被抓的那几天,我和沙莎身上一直在冒冷汗。家里也头一次备上了舒乐安定药片。
沙莎说:“以后再也不干这种事了。”我吸着凉气说:“错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等哪天换到局长住过的房子,用上局长留下的电话,我们还要大捞一回。”沙莎说:“你这是做梦。”沙莎拿着油墨未干的杂志对我说:“我怎么觉得这上面写的那个处长很像老赵。”沙莎说的处长是韩丁文章中的母亲的情人。沙莎将杂志拿给钱主任看,钱主任看过后,轻描淡写地说:“这种文章到处都有人写。来我那儿征婚的人,经历比这传奇多了。”钱主任说“多了”二字时,声音有些颤抖。她马上对我们说,师思同她见面了。师思愿意与那位博士试着谈一阵。
我的反应很平静。
沙莎说:“你要难受就找个方式发泄一下。”我说:“我不难受。”奇怪,我真的不难受。电话铃响起来,现在我能自由地接电话了。我说:“你好!请问找准?”董博士的声音突然传过来:“蓝方,有件事我想同你通个气。你们发的韩丁那篇文章,可能有大麻烦。这是被人控制操作出来的。目的是想釜底抽薪,将你们杂志彻底打入泥潭。哪怕整不垮,也要让你们爬不起来。我是知识分子,我有责任提醒你们。当然我不能详细告诉你整个计划,那叫出卖,我是不会干的。
以你的智慧,你应该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有学问的人讲话总是慢条斯理,好不容易等他告一段落,我才抢着说:“‘猫头鹰’太狡猾了,对吗?”董博士说:“市场份额只有这么多,竞争手段当然越来越不近人情。”董博士对我们仍将心理咨询专栏办下来表示钦佩,内容却被他贬得一塌糊涂,特别是我编的那一期,更是只有幼儿园的水平。我本想嘲笑一下他,说当年日本鬼子侵略时,当汉奸的都是有水平的人。话到嘴边后,心一软又缩回去了。
上班后,我见老赵坐在门卫室里,拿着一本“猫头鹰”在看。这时,门口进来两个扛摄像机的人。他们二话不说,就将镜头对准老赵。老赵发现后,顿时火了,顺手将那本杂志摔过来,并且吼道:“我同你们说清楚了,别人想拍你们去拍别人。想拍我,得等我进了太平间才行。”记者们很尴尬,宣传处的人赶紧上前打圆场。
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我找出老赵看过的那期“猫头鹰”。在董博士主持的栏目里,有这样一段话:日前,一位姓钱的女士打电话告诉我,说他们夫妻恩爱多年,最近老伴被查出患了肺癌。之后情形大变,一到没有外人时,两人关系就非常紧张。钱女士不肯往下多说。我只好如实告诉她,丈夫可能根本就没爱过她。往下是董博士的心理分析,我越看越觉得像是老赵和钱主任。
我将这些内容指给师思看。师思瞟了一眼说:“我就是患了精神分裂症,也不同心理医生打交道。”办公室里还好没有别人,我抓住她的手说:“你去了钱主任的婚姻介绍所?”师思的手动了动后说:“我觉得那是最讲实际的地方。我找到了一个博士和一处三室一厅。”我说:“人怎样?”师思说:“不知道。钱主任的规定是,没有好感前不能见面,也不能通电话。”我说:“你怎么会找她哩!”师思说:“不能再搞大海捞针,我得有的放矢。”外面有人在小声哼唱。
我放开她的手,等门口的人走过后才说:“你送我的礼物快没用了。我们有可能在一起。”师思说:“你是打算让我又同别人合住在一起?我心理很脆弱,不可能再承受这些。”这样的谈话没办法进行下去。我只好改变话题,告诉她董博士打电话告诉我的内容。
师思眼睛一亮说:“别管它。由它自然发展。”我说:“那样杂志会砸牌子的。”师思说:“砸了才好。到那时,我俩搭班子参加竞选,不就成了机遇。”师思想分散我对此事关注的心情,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给我看。信的行文逻辑性很强,像是读博士的人的手笔。我对他们以职务和学位来称呼对方,感到极不舒服。开头是“亲爱的编辑”,结尾是“你的博士”,这样的规定只有钱主任才能想出来,也只有着急要结婚的人才会接受这种规定。在修行老到的钱主任安排下,从哪个角度看去,我都觉得这更像是在作交易。
师思说:“市场经济的方式就是自由交易。其实你对真理的实践还早我一步。”电脑打印出的情书末尾,手书签名的“博士”二字让我觉得挺眼熟。
11
我给韩丁打了十几遍呼机,也不见他复机。主编比我更急,他不敢催师思,只好找我。我只得回从前的住处看看。下楼时,正好碰上沙莎,她叫我今晚随便找个地方躲一下,别回家。她家里的人要找我算账。我知道这一天总会来临的,来得这么迟,这让我意料不到。
韩丁正在收拾东西,女邻居同一个嘴唇很薄的体面男人,围着他说话。见我进屋,他们都怔了怔。随后韩丁将那男人介绍给我,说他是女邻居请的张律师。
我说:“我们真要吃官司了。想打官司就打吧,大家都能提高知名度。”张律师深沉地看着我嗯了一声,示意女邻居同他走。
韩丁告诉我他有了一套两室一厅住房时,脸上并没有曾经盼望的兴奋出现。在我的追问下,他说出房子是“猫头鹰”给的,自己已辞去先前的工作被他们招聘作为编辑的秘密。尽管自己每天都在面对大量的“黑箱”操作,我还是对此事表示吃惊。
韩丁说:“这一切都是设计好了的。”韩丁又说:“包括文章中的女主人翁,她就盼着你们杂志早点将文章登出来,好同你们打官司,拿赔偿费。”韩丁从床缝里翻出一条粉红色内裤。他想也不想就扔进垃圾桶。
我说:“韩丁,你真是个混蛋。怎么不早点从股票交易所的大楼上跳下来!”韩丁说:“可惜只有大户们才能上去,我没有这个资格。像我这样的人太多了,一不小心就成了蚂蚁,怎么好意思去跳楼。”
韩丁拒绝了主编的邀请,不肯去杂志社,他急着要搬家,也到两室一厅的环境中过过瘾。他坦白地告诉我,这场官司的赢家只会是女邻居,因为到时候他会道歉,申明自己确实没有经过女邻居的同意,而写了她和她家的隐私。他还告诉我,其实师思一开始就察觉到这个问题,为什么不深究,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像《智取威虎山》中的那个抓鸡的傻大个儿匪兵一样,在马路上踩出沉重的脚印,领着女邻居和张律师往杂志社走。进电梯之前,女邻居的目光在病入膏肓的老赵身上停了好久。老赵要女邻居和张律师在他的窗口前填出入证。女邻居将表格填好后,还回去时,老赵看着她的名字,眼睛忽闪了一下。
他们走进主编的办公室不久,从紧闭的门里传出主编发怒的声音。
我们这边一共有六个人,大家全都竖着耳朵在听。只有师思仍埋头看校样。我忍不住将她叫到楼梯间里,将从韩丁那里听来的情况全都告诉了她。
师思说:“我根本不考虑这个问题。我只是在想,谁上去当主编更合适。”我表示自己不会袖手旁观时,师思说:“你别自作多情,人家要不要你帮忙,还很难说。”我嘴里仍然没软,师思开导我,还没弄懂武汉这城市里做事的规矩。她说:“这是烂屁股的事,没人愿意让自己现丑。”女邻居和张律师走后,主编将我叫过去。我将从韩丁那儿听来的话中,除了关于师思的那一部分外,一一告诉了主编。主编说他要好好考虑一下。我建议他想办法将韩丁拉过来,让他作证人。
下班时,钱主任来接老赵,刚巧我、沙莎和王婶都在门口等车,他们四人合伙叫了一辆出租车往花桥方向走。这段路,同乘公共汽车相比,每人只多花一元钱。我对沙莎说自己去找韩丁,看看他的新房子。事实上我去了韩丁和我的旧房子。
最多比我早到十分钟的师思正唱着歌打扫房间。我劝她就将这房子占住,这样就用不着急着同那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博士搞拉郎配了。师思说这房子都建了七八十年,上面说拆就要拆,那时又不知怎么办了。
我告诉师思,自己今晚得在这儿逃避。师思正在犹豫,呼机响了起来。她一看后,脸都变色了。
师思说:“你陪我回家去一下。”出门时,我们叫上了女邻居。
女邻居开着“麻木”送我们去六渡桥时,向我们打听主编这人好不好说话,有没有赔偿的意思。我吓唬她,这样同人合伙做笼子,性质相当于诈骗。女邻居不但不怕,还笑起来,说如果做笼子是诈骗要坐牢,除非将武汉的饭店都改成监狱,才够关人。师思也笑。在武汉做笼子的事,议论起来,人人都会会心一笑。做笼子的机灵、敏捷与狡猾,在这笑中,变成了一种类似耍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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