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暖和了一会儿,看着没啥事儿了,我放心了。这才扭过头跟我爸妈说:‘我回来了。我要跟刘义离婚。’”
洪姐说到这儿停下来,拿起纸巾擤鼻涕。我和金兰听得呆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幺才好。见洪姐扔下纸巾抄起酒杯喝酒,才都慌忙跟着举杯狂饮。
这个时刻,我们都需要酒,需要它所带来的麻醉后的不甚计较。清醒是下一个任务,眼前我们只须淡漠这苦痛。
我们干了一杯,满上、又干掉,然后再满上、再干掉。连饮三杯,我的心头总算畅快了些,便问洪姐:“那会儿刘义乐意离吗?”
“不乐意。”洪姐边往自己的杯里倒酒边说,“跟我说他那天晚上喝多了,都不知道自己干啥事了;还说往后再也不打我了。扯那犊子骗谁呀?我才不信呢!他看我一定要离,就耍上了,死活不同意。后来我就跟他妈说:‘我是铁了心要跟你儿子离婚了。他要是同意呢,小红我带着,我俩的东西都给他,好聚好散呗。他往后再娶一个,说不准就给你们老刘家生个孙子。他要不同意,那就耗着,等你们全家都得猪瘟死光了的时候,我上你们坟头放炮仗去!’那死老太婆一听这话给气得要命,赶着刘义跟我离婚。刘义这窝囊废还指望家里养着呢,哪敢不听他妈的话?就这么同意离了。
一离完婚,我心里绷着那劲儿一松,就病了,烧了好几天。那几天,我躺床上迷迷糊糊的还想呢:以后咋办呢?就我上班开那点儿资也不够养孩子的呀。后来病好差不多了,我妈就跟我唠,问我以后想咋弄。我妈说:‘你看你带个孩子,以后还能嫁给谁呀?还跟老刘家结上仇了,我可怕他们报复你了。你二姨家那大姐,跟她爱人在山东开个木材厂,要不你去那儿找点事干?孩子我给你带着。你说咋样?’我一听觉得行,就给我那大姐打了个电话。她也挺痛快,让我过去。
第四章洪姐小传(5)
我走那天,在火车站抱着小红怎幺也舍不得撒手。这孩子才半岁呀,还没断奶呢,我这当妈的就把她丢下走了。我贴着她的小嫩脸蛋儿,眼泪哗哗的掉,我爸我妈站旁边也跟着哭,我们都在心疼自个儿的孩子啊!火车要开了,我一狠心,把孩子往我妈怀里一塞,扭头儿就上车了,再没看他们一眼。当时我咬着牙寻思,等我赚钱回来,一辈子守着他们看个够儿!
我大姐和姐夫开的厂子挺小的,总共也没几个人。姐夫管接活儿,大姐管帐。我到了那儿,啥也不会,只能干那些扛扛搬搬的力气活,还得给厂里人做饭、洗碗。晚上我就睡在厂子里,也没个正经睡觉的房间,就是拿板子在仓库里隔出一块地儿,支张床睡个觉。
那会儿我一个月能拿六七百块钱,当时觉得挺多的了,比我在老家的工资多一倍呢,还管吃管住的。每月发了钱,我就留一百块钱买个日常用品啥的,其它的全寄回家。
那时候,我特感激我大姐和姐夫,要是没他们,我一个女的要文化没文化、要本事没本事的,上哪儿呆着去呀?所以我干活比谁都拼命,不这样我也没啥能拿来报答他们的。那会儿我白天晚上都呆在厂里,那个地方有海,我去了半年多,连海边都没去过,就想着给他们干活来着。要不是后来碰到那破事儿,没准儿现在我还给呆在那儿给他们卖命呢。”
洪姐还没说完,金兰的手机响了,打断了她的叙述。趁她接听电话的工夫,我和洪姐又干了一杯。
金兰接完电话,一脸歉意的说:“阿蒙、洪姐,我这儿有点事儿,得赶紧走。那什么,我自个儿喝三杯谢个罪,别生我气啊!下次一定补回来。”说完,连着干了三杯。
我和洪姐二话没说,跟着喝了三杯。喝完了,洪姐一拍金兰的肩膀,说:“老妹儿是个实在人,就乐意跟你这样儿的喝酒。你先忙去,下次咱再喝。”
我对洪姐说:“你先坐着,我送她出去。”便和金兰走到店外。
室外开始有细细的雪花飘飞,我抱紧双臂冷得哆嗦的问金兰:“怎么回事?”
金兰苦笑:“我那男朋友呗。说他跟几个哥们喝酒呢,人家都带女朋友了,我不去陪着他没面子,非让我过去。阿蒙,我真烦了,这儿一切我都烦得要命。连谈恋爱都不过是给人家当面子里子,我这么活着有意思吗?我一定离开这儿,就这么过一辈子我不甘心。”
金兰转身走了,细碎的雪乱纷纷扑向她。天地茫茫间,她的身影显得孤单而凄冷。
我回到屋内,洪姐正大快朵颐,吃得不亦乐乎。看她吃得那么香,我不禁也犯谗了,抓起肉串大口大口的往下撸,时不时的再把一瓣儿生蒜扔嘴里嚼。觉得有点噎了,就咕咚咕咚的喝啤酒。我俩胡吃海塞得顾不上说话、也管不得形象,完全沉浸在如儿时一般只知道吃的快乐中,在偶尔对视时用眼神嘲笑对方的吃相。
等我俩停下来的时候,发现所有的酒肉都被消灭干净了,连大蒜都给吃没了。洪姐大呼痛快,说:“还得是跟自己人吃东西才吃得香。我在外头这些年,没吃这么得劲儿过。服务员,再拿六个啤酒!”
我笑道:“洪姐,看这架势你今天是非要把我灌倒啊!行,就冲咱这么多年没坐一块喝酒了,今天我也要舍命陪你。”看到服务员把啤酒放在台子上,我告诉她,“全给启开!”拿起一瓶对洪姐说:“咱也别用杯了,直接对瓶吹!”
“行啊,谁怕谁,喝!”洪姐抄起一瓶啤酒,跟我碰了一下就往肚里灌。我也没含糊,仰着脖儿瓶底朝天的喝,一口气喝掉半瓶才停下来。
“刚才我说到哪儿了?哦,还没说那破事儿呢吧?其实你那朋友走了正好,当她面儿我还真不太好意思说呢。”洪姐握着酒瓶子,眯着眼睛看那红红的炭火,“可能是我这人命不好吧?除了我爸,我就没碰到一个好男人,畜牲都比他们强。”
第四章洪姐小传(6)
洪姐不自觉的摇摇头,眼睛继续盯那燃烧的炭火,神思却已经飞了出去:“本来我在我大姐那厂里干得好好的。谁知道有天晚上,我都睡着了,睡着睡着就觉得不对劲,睁眼睛一看,吓得我魂都飞了——我那大姐夫趴到我身上,一手脱我的衣服、一手乱摸。我嗷一声把他推开,坐起来就喊‘姐夫你干啥’。我姐夫说‘别吵吵。我喜欢你,跟你睡一觉能咋的’,说完又往我身上扑。我赶忙跳到地上,他第一下没扑着,转过身又把我抓着了,把他那臭嘴直往我脸上贴,还说什么‘你个离了婚的老娘们儿,装啥装啊!没我收留你,你他妈不定儿上哪疙瘩卖去了呢’,一边说一边扯我衣服。我都没咋想,抬腿哐就朝他鸡巴上狠踹了一脚,真是宰了他的心都有!这一脚把他踹够呛,当时就嗷嗷叫着躺那疙了。我抓起衣服和鞋就往外跑,跑了老远,回头看确实没人追过来了,才把衣服和鞋都穿上。
那会儿,别看我到那儿半年多了,可一天到晚呆在厂里,对那地方一点儿都不熟。我沿着一条道儿瞎走,也不知咋的就走到海边了。那是我第一回看见海。那天晚上没月亮,满天都是一闪一闪的星星。我在沙滩上走啊走啊,也不知咋的就想起上小学时学的那歌儿‘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我想我爸妈,想我小时候过的那些高兴的日子,我还想起你了阿蒙,真的。咱们小时候过得多好,谁能知道长大了会碰到这么多闹心的事?早知道有今天,还不如没长大时就死了得了,那样的话,就算我成了鬼也会觉得做人有意思。
那会儿海边就我一个人,老多星星在天上闪、在海面上闪,真好看。海水哗啦哗啦的往岸上扑愣,我也不知道咋的,就觉得海里面有啥东西在招我,忍不住就朝海里走。
走啊走啊,那海水都没到我脖子了,我忽地想起小红来,然后又想起我爸妈了。我寻思着我这是干啥呢?我这不是找死吗?我能死吗?能现在死吗?我死了孩子怎么办?我爸妈怎么办?我又没做过啥伤天害理的事,凭啥刘义、大姐夫这样的混蛋不死,我倒先死了?我要是真想死,还不如先把他们俩宰了,捞俩垫背的我也算死得值了。再一寻思,这俩畜牲值得我陪上一条命吗?我活着就是为了跟他俩拼命?那样儿我也太贱了吧?
那会儿我站在海里,海水都淹我脖子了,我总算想明白了——我、他、妈、得、活、下、去!我得把我的小红领到海边来,教她唱‘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我得让小红知道,她妈妈不是个熊包!
这么一想,我就来劲儿了。我从海里面走出来,顺着原路走回去,到厂里拿我的东西。那地儿我是不能呆了,不过这么大的城,总有我吃口饭的地方吧?
第二天,我跑到一个饭馆当服务员。就在那儿,我认识了老李——就是头一个给我打电话那人。他原先是个贼穷的老农,逮着个好时候发了财。对我还算挺真心的,给我投资开了个饭馆儿。阿蒙,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要是没有那晚我想跑海里淹死的事儿,我怎么也不会跟着老李这样的人。可那天晚上的事儿让我觉得:天底下没有不出来卖的人,只不过是卖得钱多钱少、卖得有脸没脸的差别。我要是让他养着我,那我就一点儿脸都没了;可他给我投资开饭馆,我有事儿做、以后还能还他钱,那我的脸就还在,谁也不能说我是寄生虫。
开了饭馆,我才知道做生意有多难,没人罩着啥也甭想干成。老李只管给我投钱,工商税务、地痞流氓他可管不了。后来我认识了那儿公安局的王局长——就是后来给我打电话那个,有他罩着啥事儿都没了。没有这两人,就没有现在的我,我打心眼儿里感激他们。我也明白在他们眼里我不算个啥,可我记他们的好儿总没错吧?”
我感觉我一定是喝多了,不然,为什么听到这里我会泪流满面?我用手捂着脸,眼泪还是止不住的顺着指缝儿流下来。
“阿蒙你干啥呀?哭啥呀?都过去的事儿了,我就是讲给你听听。你这哭哭叽叽的,想闹死我是咋的?我现在有钱了,我能一辈子守在我爸妈、我闺女旁边看他们了!你不替我高兴你哭啥呀?”洪姐的舌头都大了,舞着酒瓶子摇头晃脑的训我。
我想我一定是喝多了,不然我不会扑到洪姐怀里,惨嚎着说“我都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多委曲”,然后就有无数的雨滴洒落在我的头发上,操,冬雷阵阵、夏雨雪。
我不记得是怎样与洪姐告别的。我只知道,第二天我醒来,老妈哭笑不得的说我:前一晚喝醉了回家,脱下一只靴子扔到天花板上,把顶灯都砸碎了……
春天未到,我再度离开家乡;春暖花开,金兰终于得偿所愿。她在信中对我说:“阿蒙,那天听你讲完洪姐的故事,我更加坚定了离家的决心。前半生,我不想象洪姐那样惨;后半生,我不想象她那样无奈。不错,她的确勇于抗争,可她的局限远比我的大。这是她的悲哀,同时也是我的幸运。我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