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之勉强招呼,〃嗨苏珊你好,乔治喂咪咪,有两三年不见了〃。
其中一位非常讶异,〃这个时候你们还在香港?〃
之之看着她谈谈说;〃你又何尝不在香港。〃
她理直气壮地答:〃我们是游客,趁香港消未大变时来作最后观光。〃
之之一口浊气上涌,咳嗽起来。
陈知脸色铁青,阴霾密布。〃
学人识趣,立刻对陈知说;〃我不知道卫生间在哪里,陈知情陪我走一趟。〃
之之看着她的朋友,这些人有的是她大学同学,有些是旧同事,以前常常玩在一起,现在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身分:拿护照的人。
〃喂之之,〃那个叫乔治的说:〃你看我们多勇敢,在这种时刻毅然返港,你佩不佩服我?〃咕咕的笑起来。
吴彤按着之之的手,怕之之忍耐力有限。
季力马上召侍者结帐。
那苏珊也问:〃之之,你一向算是能首善造,告诉我们,此刻作为香港人,感受如何?〃
之之一句话都说不出。
那苏珊趋向前来,〃你们都受了内伤是不是,告诉我,痛不痛?〃
电光石火间,之之想起一个老英国笑话:有英人腰间中箭,旁人还要故意来调侃问他痛不痛,他答:〃只有在我笑的时候。〃
也许这群人一点恶意都没有,也许是之之崩口人忌崩口碗,不管怎样,之之忽然答:〃只有在我们笑的时候。〃
那班朋友当然知道这句话的典故,立刻知道过分,马上噤声,讪讪说下次再见。
季力说:〃我们走吧。〃
吴彤拍拍之之背脊,〃不要生气,人家付出的代价更大。〃
会合陈知与学人,来到街上,才发觉已下了好一阵子的雨,道路湿滑,雨丝萧萧,竟有些微凉意,不知是哪个孙悟空借来了芭蕉扇,把火焰山扇得凉快起来。
学人说:〃我去取车,你们在这里等一等。〃。
之之低下头,发觉新鞋踩在一连水的汽油虹彩里,反映出霓虹光管在黑暗中眨眼,她忽然感慨万千把订婚的喜气赶得荡然无存。
吴彤拉拉地的手,〃之之,快别这样,无论如何。我们都已是最幸福的中国人。〃
之之强笑,〃我没有什么样。〃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的街角转出长长的队伍,一边举着横额,一边叫口号,步伐整齐地操过来。
电视台与报纸记者紧紧追随,使行人退避三舍。
季力说:〃越来越有游行的经验了。〃仍然不表同情,仍然那么讽刺。
〃这次是为什么?〃吴彤问。
季力说:〃且听他们的口号。〃
带头的少壮派高声呼喊:〃强行遣反,立即实施强行遣返!〃
吴彤说:〃啊,他们要赶走滞港的越南难民。〃
季力冷笑一声,〃相煎何太急。〃
那个队伍站停了,继续叫:〃反对万宜水库建造难民营,反对政府漠视民意。〃
季力问之之:〃你帮哪一边?〃
之之笑笑,没有答案,只希望学人快把车子驶到面前。
季力说:〃拖出公海,活活溺毙?也都是人类呀,何故手段残酷。〃
陈知忍不住说:〃人多地窄,实难无限度收容。〃
季力恼怒地指着外甥;〃小子你一天到晚与我唱反调,倒底有完没完。〃
吴彤早引以为常,笑笑同之之说:〃你看他俩多好,有来有往有消遣。〃
之之意与阑珊,只是不响。
学人的车子终于来了,大家争着上座。
季力自称腿长,坚持坐前边,一路与陈知吵吵闹闹返到家门。
之之静静坐着,看到车子玻璃窗上洒满水珠,亮晶晶似星光灿烂。
到了陈宅,学人刚刚好把父母接走,大家在门口热烈话别。
〃到悉尼来玩。〃
〃一定一定〃
〃再见珍重。〃
〃不送不送。〃
之之卸了妆,换上睡衣,正打算看小说,季庄进来,轻轻掩上门,叮嘱道:〃年底有假期,我们陪你到悉尼去结婚。〃
这么快?之之一时茫然。
季庄补一句,〃你爹想顺便到澳洲看看环境。〃
之之点点头。
季庄稍觉不安,像是利用了女儿,随即说:〃之之,你一直是好孩子。〃
见之之嘴角挂着谈谈笑意,没有言语,便回转自己睡房。
之之继续读小说,一直到全家都睡稳了,才起床下楼。
她先留张字条给家务助理:明日清做八宝豆辩酱拎到医院去给李太太。
然后走到祖母的藤椅上坐下,享受天井外的白兰花香。
之之轻轻自言自语:〃伤处痛不痛?只有在我笑的时候。〃
照说她不应笑,但之之偏偏仰起头,大笑起来。
然后痛得面无人色,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