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也不是没有乐趣的,朋友逐个来探访,扶着她重新学步,都使她振作。
殷可勤赶来看她。她握住本才的手不放。
〃老好殷可勤。〃忽然之间,她俩痛快的哭了。
〃他们都怕你不再醒来,可是我却有种感觉你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
〃是吗?〃本才微笑。
〃我觉得你来看过我们,还有,连交了三个封面,从前,那是你一年的产量。〃
〃我疏于交货。〃
这次是殷可勤改正她:“是作品,不是货。〃本才笑了。
〃真没想到刘执成那样的大块头会流泪。〃
〃看上去他似铁汉。〃
殷可勤问:“可有感动?〃
〃但是爱情却是另外一回事。〃
〃你要求过高。〃
〃可勤,你又取笑我了。〃
〃本才我是惟一敢对你讲老实话的人。〃
〃所以真正难得。〃
〃以后请勤力交稿。〃
〃是是是,多谢指教。〃
可勤总偷偷带些鲜味、医院不供应的食物进来。
香槟,甜美芬香得本才差些连舌头也吞下肚子,鲥鱼,咸得甘香,使味觉苏醒,勃露哥鱼子酱,齿颊留香。
本才感激不尽。
医生护士也有疑心的时候。
〃这是什么气味?〃
本才连忙使诡计:“会不会是雪茄?〃
护士大惊失色,〃什么,谁胆敢在这里抽烟?〃
又过了关。也许是真心同情她,故意扮傻,不去拆穿。
王振波出现的那日,本才正在检查背部皮肤。
医生看着他进来,隔着屏风说话,好使病人分心,减少痛苦,因有外人在,他们的话忽然暧昧起来,很多时候欲言还休。
王振波说:“丽间打算带着加乐搬出去。〃
本才问:“你可有探访权?〃
〃有,随时随地。〃
〃我替你高兴。〃
〃加乐想见你。〃
〃都是医生百般阻挠刁难。〃
正在操作的医生笑了。
〃加乐与母亲的关系大有改进。〃
〃她心智如何?〃
〃进步迅速。〃
医生替本才穿上压力衣。他们移走屏风。
本才看到了王振波,这次,用成人的眼睛好好地贪婪地凝视他。
王振波过去蹲下,不顾外人眼光,亲吻本才脸颊。
本才伸手出去,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两人都泪盈于睫。
王振波颤声问:“有解释没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本才颓然,〃不知几时才可搬出深切治疗病房〃
医生答:“快了。〃真是好消息。
〃我会每天来。〃
看护骇笑,没想到这位眉青鼻肿的杨小姐有那么多人追求。
这年轻女子一定有常人不如的可爱之处。
护理人员退出去。王振波问:“一切恢复正常了?〃
本才摇摇头,〃肉体受的创伤需要长时间调养。〃
〃可是,你的精灵已经归位!〃
水才笑得弯腰,〃多么巧妙的形容。〃
〃难怪何世坤要把你当作研究材料。〃
本才收敛笑容,〃何教授近况如何?〃
〃听说她已与多名弱智儿童联络,专题研究。〃
〃她的工作其实很伟大。〃
〃马柏亮如期结婚,场面冷淡,父母兄弟都没有参加婚礼。〃
汤巧珍又一次选错对象,本才叹息。
王振波轻轻说:“看,我似一个长舌妇,絮絮向你报告是非。〃
本才想一想,〃也许,她已清楚地考虑过,反正厌恶目前生活方式,不如冒险,变一下,可能会看到曙光。〃
〃祝她幸福。〃
〃她对你有好感,你一直没有给她机会。〃
王振波吓一跳,〃他们竟对加乐毫无顾忌,乱诉心声,你现在知道太多秘密。〃
〃为什么?〃
〃我一直只喜欢比较活泼的女子:热情、坦白、丰富的想象力,勇敢果断的性格。〃
本才忽然涨红面孔,〃请恕我对号人座,这好似在说我。〃
王君微笑,〃还有谁。〃
本才讪讪地看着天花板好一会儿,缓缓说:“扶我站起来。〃
〃要拿什么?〃
〃扶我!〃
王振波缓缓扶着她站起来。
他没料到本才这样说:“看,终于长大了。〃
〃是,〃王振波也笑说,〃齐我耳朵这么高了。〃
〃让我们出去走走。〃
〃医生说——〃
〃别听他们,死人了。〃
〃到草坪散散步是可以的。〃
〃奇怪,天气还是这么冷,丝毫没有回暖的迹象,这真是一个冰冻的冬季。〃
〃过一个月春天便要来临。〃
他把本才裹得十分严密,像一只粽子似,与她悄悄经过医院的图书馆,偷偷走到草坪。
本才诉苦:“冷。〃嘴里呵着白气。
忽然她自白袍子口袋里取出一只扁平的银酒瓶,打开瓶盖,喝一口。
王振波大惊,〃这是什么?〃
本才眨眨眼,〃拔兰地。〃
〃什么地方得来?〃
〃殷可勤偷偷给我。〃
〃竟有这种损友。〃王振波顿足。
〃所以我同她的友谊长存。〃两个人都笑了。
本才得寸进尺,〃来,带我去跳舞。〃
王振波骇笑,〃杨小姐,你尚未复原。〃
〃你我都知道扬本才永远无法恢复旧时模样,管它呢,先去跳舞。〃
王振波急说:“待你出院,再找舞厅。〃
本才颓然,〃这段日子真坑人。〃
话还没说完,看护已经追出,〃原来在这里,吓坏人,王先生,再这样,以后不让你探病。〃立刻把他们抓了回去。
本才嘻嘻笑,一点也不生气。
王振波说:“对,我已把你家门匙自罗允恭处取回。〃
〃谢谢你。〃
〃住宅已经再次换锁。〃本才点点头。
〃我还擅自闯进香闺巡视了一下。〃
王振波没想到有那么可爱别致的住宅。
白得耀眼,全无间隔,主要的家俱是一张宽敞的原木工作台与老大的双人床。
一看就知道屋主人崇尚自由,有点放肆,不失天真。
随即他看到墙上淡淡的印子,像是有几张画被人除了下来。
他替她把画册书本略略整理一下便关上门离去。
本才说:“叫你见笑了。〃
〃活脱是艺术家之家,只是天窗如此光亮,怎样睡觉?〃
本才骤然面红,这问题太私人。
王振波说:“我还有点事,明天再来。〃
本才咕哝:“生意都已结束,还忙些什么。〃
王振波微笑,开始管他了,真是好现象,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
他走了,本才坐在藤椅上看杂志。刚有点累,没想到翁丽间来看她。
本才觉得亲切,毕竟做了那么久的加乐,在她怀中依偎了那么多次。
本才想撑起来。
翁丽间连忙按住她,〃杨小姐,不用客气。〃
〃加乐好吗?〃
〃下星期可以正式上学。〃
本才担心,〃不是特殊学习所吧?〃
〃不,是普通小学,由一专门助教协助,希望过正常生活。〃
〃那她会喜欢。〃
〃杨小姐,我还未正式向你道谢。〃
〃任何人都会那样做,请不要再提了。〃本才十分尴尬。
翁丽间握住她的手低下头,想一想她说:“我愿意负责你的医药费。〃
〃这是公立医院,不费分文。〃
〃那么,我如何表达心意?〃
〃翁家一家乐于捐助医院设施,已经足够。〃
〃杨小姐,真没想到你救助加乐是完全无偿的慈善。〃
本才觉得有必要转变话题,〃听说,你好事近了。〃
翁丽间一怔。
她从未同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刚刚才苏醒的杨本才怎么会知道。
本才连忙道:“对不起,太唐突了。〃
〃不,杨小姐,我不怕你见笑,明春我会再婚。〃
本才忍不住低声嚷:“你们都第二次结婚了,只有我,无论如何没人要。〃
翁丽间一听,只觉好笑,并不当作嘲讽,她很幽默地,〃放开怀抱,保不定可以嫁三次。〃
本才这才觉得失言,连忙掌嘴,〃讲错话,讲错话。〃
翁丽间凝视她,〃年轻真好,内分泌自然生产抗抑郁素,无论环境怎么困难,一样挺得起胸膛来顽抗。〃
这时,翁丽间伸出手来,摸了摸本才的头顶,像爱抚小加乐那样。
真奇怪,她说起加乐,〃有很多表情相似。〃
本才笑。
〃唉,我在说什么,你俩资质差那么远,我一定是失心疯了。〃
两人客套一番,翁丽间才告辞。
她一走,本才缓缓站起来,才发觉背脊尽湿,没想到应酬竟是那么累的一件事。
抑或,她有点心虚。
毕竟,刚才同她说话的人,是王振波的前任伴侣。
本才轻轻坐到床沿,把笑容收敛。
翁丽间太夸奖她了,扬本才体内的抗抑郁素也渐渐在消失中,不比那些少女,一点点小事也咕咕咕笑半日,戴着蔷薇色眼镜,看什么都是美好的。
她不过故作活泼。
客人一走,整个人消沉不已。她取出酒瓶喝一口。
酒已饮尽,她学醉翁那样把瓶子甩一甩,希望倒出最后一滴。
本才不敢照镜子,她看到的面孔浮肿无神,双目呆滞,难怪马柏亮一见就走,这个女人要不得,不过,可是,她的财产还是有吸引力的,可否只要她的钱?
她睡着了。朦胧有人进来,轻轻坐在床沿,在耳畔唤她名字。
本才知道这是刘执成。
想到这些日子来的委屈,不禁在睡梦中呜咽。
刘执成一直陪着她。
少年时,本才也把男朋友分两种,跳舞一种,诉苦一种,两类从不混淆,灵与欲必然分家。
本才不大记得她借用过的肩膀,但是那些令她痛哭的男孩子,却铭记在心,真不公平。
直到她再次熟睡,刘执成才悄悄离开。他留下小小一束勿忘我。
那深紫色的花朵直到干透仍然芬芳可作装饰用。
再过一个星期,本才坚持出院返家休养。
看护劝她:“杨小姐,不要把健康当玩笑。〃
〃病床矜贵,你则当我们是推销员,硬要你留下。〃
〃一定要走?我们才是你的老朋友,还到哪里去。〃
经过研究,还是放她出院,每日下午,院方会派护理人员上门去检查她近况。
刘执成与殷可勤接她回家。
可勤一进来便说:“前门有行家想采访你关于火灾受伤始末。〃
刘执成立刻代本才发言:“从后门走。〃
本才坐轮椅内,用帽子遮着头,绕到后座,经过那幅儿童壁画。
〃啊,完成了。〃
〃是,充满生气,为沉重的病房带来希望及色彩。〃
殷可勤催刘执成,〃电梯来了,快走。〃
一辆吉普车驶近,司机正是王振波。
刘执成一手将本才抱起,放进后座。
可勤接着跳上车关上门。
本才急道:“执成还未上车。〃
可勤微笑,〃他会去引开记者,并且同他们讲几句话,人家也不过是听差办事。〃
刘执成在车外向他们挥手。
〃谢谢你们。〃
可勤笑,〃啊,一句谢就想了此恩怨,真没那么容易。〃
〃那,做牛做马可管用?〃
〃倒不必,有十个八个俗而不堪的小说封面等着你来做才真。〃
本才伸出手臂,全手都是蜂巢似针孔,像资深瘾君子,她连忙拉下衣袖。
王振波感慨而放心,〃总算救回来了,好歹出院了。〃
可是,为什么至今未见过加乐?这是本才心中一个极大疑点。
回到家,王振波掏出锁匙开门,那日,阳光满室,本才一进门便啊地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