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不大集中,本才便陪她聊天。本才时时借此倾诉心事。
“加乐,父母去世之后,我已没有亲人。”
“遇到失意事,只好一个人躲起来哭泣,真不好受。”
“人生大抵是寂寞的吧,越来越怕应酬场合,许多中年人会得走过来虚伪地说:杨小姐,我小时候就去过你的画展……”
“我想说名利如过眼烟云,又怕没人相信!"
本才摊摊手,“人生从不完美,你我也充满缺点,要求不宜太苛。”
“我十分佩服你的豁达。”
本才微笑,“这才是我的天赋。”
她不想再谈,看看手表,“我还有约会。”
翁女士却叫住她:“杨小姐,我愿意跟你学习。”
本才转过头来,“那么,每天抽时间出来,重新认识王加乐。”
她回到自己车上,一溜烟驶走。
马柏亮在她家的沙发上睡着了。
他耳上还戴着听筒,本才轻轻取过,放到耳畔去听是哪首安眠曲。
一把女声如泣如诉地在唱:“我糟踏了这许多眼泪,浪掷了这些岁月……”
本才叹气,喃喃道:“马柏亮你懂什么。”
伸手替他关掉收音机。
以前,她会挤到他身边,贴近他,享受他的气息与体温,今日,她想都没想过要这样做。她回到书房工作。
自由工作就是这点好,有兴趣时才开工,做到天亮才睡觉亦不妨。
有三张封面待她完成。
出版杜编辑殷可勤打电话来:“下星期要交货了。”
本才不服,“什么叫货?话说得好听点,我的都是作品。”
殷编辑十分识趣,“对,你的杰作几时完成?”
“快了。”
“先把《三只温暖的手》做出来。”
本才嗤一声笑出来,“这个书名也真特别。”
“你别管,就是流行这种书名。”
本才问:“还有什么指教?”
“下星期我叫人来取货。”仍然是货。
挂了电话本才继续努力,许多读者觉得封面好行就买书。
正在用电脑着色,忽然之间,她心里生出极之不安的情绪来。
本才霍一声站起来,取过外套车匙就往外跑。
马柏亮躺在沙发上睡得好不香甜。
本才摇摇头,关上门,开车到儿童医院去。
她仿佛听到呼召,有种非去不可的冲动。
车子驶近,先嗅到一阵焦臭味。
本才一时尚未醒悟是什么事,直至救火车呼啸而至,她才明白:失火!
本才心急如焚,劲踏油门,赶上去。
现场已有警车救护车展开救援,本才一看,一颗心几乎自喉头跳出来。
正是丽间护理院那一翼,一大团一大团黑烟冲天而上,其中隔杂着鲜红炽热的火舌头。四周有人围观,本才跳下车往灾场奔去,警员立刻过来拦截。
一眼看到汤老师,她不顾一切叫:“留宿的孩子们出来没有?”
汤老师满脸煤灰,像个大花脸,看上去十分滑稽可笑,可是谁还笑得出,她跑过来说:“除出加乐,都出来了。”
本才的心沉下去。
“我慌忙间找不到加乐,她一定又躲起来了,现在救火人员在里头搜索。”
一个警员正向记者报告:“电线走火引起火头,不知怎地附近竟储藏了百多罐易燃物品,一发不可收拾。”
本才握紧拳头,进去,进去,只有她可以找到加乐,刹那间她不顾一切,脱下外套,往消防水龙头处浸下去,待湿透了,再穿身上,罩上风兜,往护理院冲过去。
警员大声吆喝,“喂,站住!”
“危险,快回头。”
来不及了。
本才不顾一切冲进室内,伸手不见五指,空气燠热,她必须争取时间,幸好她对护理院间隔了如指掌。
她急急摸索进孩子们的寝室,大声呼喊:“加乐,加乐。”
喉咙即时吸进浓烟,胸肺似要炸开来。
“加乐——”本才流下泪来。
忽然之间,有一双小小手臂抱住她大腿。
本才伸手一摸,正是加乐,立刻生出力,伸手抱起,往火场外冲出去,呵,命不该绝。门外有接应的消防员,大声叫嚷:“这边,快,这边来。”
近在咫尺,跨出几步,就可逃出生天。
本才双腿已软,可是提起余勇,大步奔出。
消防员伸长手臂来接应,眼看无事,一忽然天花板泼辣辣一声,直塌下来。
本才抬头,心中异常宁静,急急把加乐搂在怀中,电光石火间,泥灰砖头塌在她身上。本才眼前一黑,妈妈,她心中喊妈妈。
一点也没有痛苦,只记得双臂还紧紧保护孩子头部,揣在怀中,她随即失去知觉。
本才坠入一片黑暗中,与憩睡完全不同,人睡着了无论如何还有意识,可是这次她完全丧失了知觉,可怕?不,非常舒服平静,世上一切纷争都远远离去,与她不相干了。然后,不知隔了多久,她看到一丝亮光,耳畔有嗡嗡声音。
本才第一个感觉不是喜悦,而是烦恼,她不自觉地挥动手臂,想把光与声挥走。
她留恋那黑暗平静之乡,这一觉醒来,不知还要吃多少苦:恋爱、失恋、结婚、生子,为家庭与事业付出时间精力……
她长长叹息一声。耳边嗡嗡的声音更响了。
本才集中精神,约莫听到有人兴奋地说:“醒了,醒了。”
她非常努力,才能睁开双目。
真没想到做这样简单的动作需费那么大的劲道。
虽然听觉不甚灵敏,可是视觉却非常清晰。她看到了汤老师。
可爱的汤老师俯视她一会儿,忽然喜极而泣。
她身边的看护立刻奔出去唤医生。
本才伸出手、握住汤老师手臂。
她想开口说话,可是发声含糊,完全不成句子,本才吃惊。
她想问的是:“加乐,加乐怎么样?”
没有人回答她,因为护士与医生同时冲进来。
医生立刻替她检查,他眼睛里亮晶晶闪着感动的眼泪,大大松口气。
“赶快通知她父母。”
本才耳朵有许多杂声,可是她辨得出他们在说些什么。
父母,她何来父母,他们早已去世。
本才呆呆看着他们。
汤老师大声:“加乐,你苏醒了。”
加乐?她叫她加乐。
“加乐,你要记住,杨小姐救了你。”
本才张大了嘴。
不,她就是扬本才,这是怎么一回事?
汤老师说下去:“加乐,你要记得杨小姐舍己为人。”
医生接住汤老师的肩膀,“孩子刚醒,别刺激她。”
“是,是。”
汤老师走到另一角拭泪。
本才大惑不解,她挣扎着要起床,看护立刻替她注射。
她喊:“不,不,我有话要说清楚。”
但不知怎地,舌头打结,声音浑浊。
然后,本才看到了自己的拳头,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愣住了,随即尖叫起来。
她的拳头只有一点点大,似一个小孩,她接着看自己的身躯,想找出一个合理的答案,但是来不及了,药力发作,她已经没有力气,手脚颓然掉到床上,沉沉睡去。
本才做了许多乱梦,她忽然变得很小很小,穿着红色新大衣在草地上跑,父亲在另一边等她,把她接住抱起,大声叫:“囡囡是天才,囡囡是天才,”她紧紧搂住父亲脖子,无知而快乐。
为了讨好父亲,她努力学习画画,听老师指示光与影的运用。
一日,贪玩,画了米老鼠,被父亲看到了,顿时拉下脸,“本才,我不要你画这些,记住,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
本才被送到天才儿童学校读书,七岁读十四岁的中学课程,同班同学都比她大,她没有朋友。
本才在梦中喘息挣扎,她想醒来,从未试过睡得那么辛苦。
半昏迷中感觉到有人用冰水拭她额角,她略感好过。
本才喊出来:“妈妈妈妈。”
她听见有人回应:“加乐,妈妈在这里,妈妈在你身边。”
她听到母亲哀哀痛哭。
本才觉得只要醒来,噩梦便会成为过去,那爱一时讨厌一时可爱的马柏亮照旧会得带她出去吃喝玩乐。
她大声呻吟半晌。然后,她放弃挣扎,四肢再也不动,身躯平躺着,静寂了。
本才没听到她身边人的对话。
“谢天谢她终于苏醒。”
“这七天来叫人担尽心事。”
“把她俩自火堆瓦砾中挖掘出来时二人均缺氧。”
“多亏杨小姐用身躯护住小小加乐,她奇迹地一点损伤也无。”
有人饮泣,“可是杨小姐她——”
“也许杨本才也会醒转。”
“医生说杨本才已经陷入植物状态,很难有康复机会。”
“不,会有希望。”
“是,好人一定会有好报,否则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呢。”
本才的思绪回到十五岁那年去,小小的她遇见了朱至舜,几乎立刻爱上了他。
朱至舜最大的特点是英俊,少女都喜欢漂亮的面孔,本才怎会例外。
但是他并不爱她,他感情照次序分别于网球、英国文学及他自己。
本才很吃了一点苦,早熟的心受伤后结了一个痂,到今日仍然可以感觉得到。
她在睡梦中落下泪来,一生都在渴望中度过,盼望父母的欢心,希望功课做得更好,画展一次比一次成功,到最后,希望得到异性——
本才口渴难当,半明半灭间嚷:“水,水。”
立刻有人托起她的头,喂她喝水,她尝得到是蜜水,贪婪地喝了许多。
她又再睡着。
不知隔了多久本才再次醒来,心头十分清晰,她知道不能再吵,否则又是针药侍候。她一切悄悄行事,先四边看清楚,有没有人。
她看到王振波伏在床尾在打盹。
噫,小加乐的父亲回来了,病房内只有他一个人,医生看护都在外头,比较容易办事。
本才发觉她手腕上只有一条管子,她轻轻将它拔掉。
又一次觉得惊骇,手臂细细小小,像个七岁孩子。
她掀开被单,看到身躯。
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完全没有胸部,尚未发育,不,不,根本没有长足,还是个小童。吃惊之余,她掩着嘴巴,下床,蹒跚走到浴室找镜子看个究竟。
不够高,她踮起足趾,看到了。
本才吓得目定口呆。镜子里不折不扣是王加乐。
大眼睛、卷曲发,七岁的智障儿王加乐。
本才掩着胸口,尖叫起来。
加乐脸上的瘀痕扭曲,看上去有点可怕,本才更加不能控制自己,拍打起镜子来。
嘈杂声吵醒王振波,他发觉加乐已不在床上,急急找到浴室,用力抱住发狂的加乐,大声叫医生。
看护奔进来看个究竟。
本才努力挣脱,忽然之间,不顾一切钻到床底下,躲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不住哭泣。
本才又惊又怒,心中不住说:“出去,出去同他们讲清楚,你是成年人,不用怕。”
可是一方面又知道一个低能儿要争取大人的耳朵真是谈何容易。
她更加绝望,除出哭泣,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只听得王振波叫她:“加乐,出来,爸爸在这里。”
忽然有人说:“汤老师来了。
汤老师轻轻钻进床底,可是没有伸手来拉扯她。
“加乐,别害怕,来,让我握住你的手。”
本才见到熟人,连忙爬过去,汤老师紧紧抱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