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新挖出来的,也不知道能用到什么时候哩。”
“既然用不完,挖那么多干什么?就这样晒着,要是起火了怎么办?到时候万一风向不好,你们整个县城不得遭殃了?”
“所以石老让修仓库遮起来呗。”
“这怎么行得通呢?你们有建筑材料吗?我看县里没有这样的工厂吧?”
“棚子不够修拿毡子盖起来也行呢。”
李明口里的“毡子”是指一种浇了沥青之后又碾压平坦成薄片状的草编席子。
“那也不够啊。你们既然有矿山在,干嘛要急着挖出来,需要的时候再挖不就成了?”
“这……既然是石老决定的,那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们小老百姓嘛,只要自己的小日子过好,那就说明他的决策正确呀……”
伸手探了探承重柱的结实程度,又看了看倾斜的方向和角度,张城站起来拍拍手上的黑煤渣,“这不是建筑结构的问题,是地基在往下陷。当初选这块地做仓库的时候,你们勘测过地底吗?”
“……没有。这地方本来不是电厂的,已经到了矿山了,但挖出来的煤实在没地方堆,就铺出来了。这一片山底下都是挖空的废矿,那边,还有那……”李明伸着手臂指给张城看。
“那我们脚底下有矿吗?你这里地陷的不止一处,我虽然不是地质学出身,但大概知道点概念,这么多的地陷,搞不好是要塌方的。”
“这……那可怎么办?好容易挖出来的煤要又给埋进去?”
“情况可能好也可能坏。不如你带我下矿里看看罢,兴许我能找到个着力点,到时候只要拿根支柱顶起来,就能维持一段时间。”
矿井下的阴森令人不寒而栗。李明带着张城下的,是离煤堆最近的一处矿井。由于荒废已久,原本架在井口的升降设备早早撤出,他们便顺着木梯一节节爬下。煤场蒸腾的热气顿时被隔绝在外,取而代之的是来自地底的凉气,和一股潮湿的煤炭味。
这些旧矿,山底下矿藏丰富的资源被挖空以后,形成了四通八达的矿洞网络,遍布于这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地中。而遗留下来的地方,以及当时作为主要运输通道的洞穴里面,为了支撑加固,往往修有一些简单的木架结构。张城两人此番下来,目的就是考察这些支架是否有破坏,从而导致矿洞有塌方的危险。
“这里,”他拿手电指着头顶的木架给李明看,“这儿是个着力点。你看,木头已经朽断了,这样周围地层的压力就都会向这边集中,虽然垮塌的地方没直接在煤场底下,但这是个主要原因。”
读书的时候,张城的物理学和结构力学在班上是数一数二的好,虽然他不是地质科出身,但他有把握,能确定自己的这一判断。“我们快点离开吧,这里并不安全。”
李明带着他从另一条矿洞向外走的时候,他们发觉鼻端的湿气越来越重。
“我们到哪儿了?这附近是不是有河流,或者水井?”他指着洞壁上一处不断滴水的地方问李明。滴出的水已汇成一洼黑色的泥潭,他们脚下的黑泥也开始变得粘鞋起来。
“呃……应该是在东边,有饿抽水机,抽的水放到水渠里灌溉农田用的。”
“那可能是同一个地下水层。你说这里的矿都是连着的,那渗水的时候岂不是要波及其它?”
“这我不太清楚……没那么严重吧。”李明有些言之不详。
他们继续向前,就在快要走出地面的时候,张城看到了他们。
他本以为是“它们”。惊得猛然后退,差点拔枪在手的时候,才发现他们都是活人。糊满黑色泥污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呆滞地闪着弱光。破衣烂衫,皮包骨头,和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汗液和排泄物臭味的气息。这一段矿道被隔成一个一个的小洞,每个小洞的木栅门里面挤卧着十几个人,细看之下,还能发现,他们的脚竟然是被铁链成串地锁在一起的!
第32章 逃亡者
李明一副对这种情景司空见惯的样子,他以为张城是受不了矿工身上的臭味,于是主动上前开路。他骂骂咧咧地吆喝着,并用脚把这些囚犯们伸在过道上的腿脚踢回铁或木的栅栏后面去。而那些被锁在格子洞里的矿工却疲惫而麻木。他们动作迟缓,表情僵硬,那是一种历尽虐待后的人格丧失。
“住手!”他喝止向导粗暴的动作,怎么也不能想象,对自己和颜悦色的人转眼就能换上另一幅截然不同的面孔,“这些就是你们煤矿的工人吗?你们居然这样对待他们!”
“这……”李明尴尬地收手,“张工啊,你不用管这些人的,他们素质都差得很,要是不赶起来干活儿的话,就会跑到城里偷去了……”
“你们不能这么对他们!”
“咳咳……张工你就不要管了,再说这事儿你也管不了的。我是真心为你好的……”
这一片连续的格子洞过去不多久,他们便出了矿井。外面正沐浴在夏日的一片艳阳里,鸟语花香,空气清爽,与刚刚经历的阴冷潮湿和恶臭,就仿佛不在同一个世界里。光明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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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们不停止虐待矿工的话,我绝不会继续为你工作!”
石老只是微微掀了一下眼皮看看他,便继续悠然自得地写他的大字。张城忽然觉得眼前这个自己曾以为普通的老人,此时此刻,竟然高深得不可量测。
“矿过不了几天就能停挖了。这些煤足够我们全县用几十年的,别的事情,张工就不要操心了。”他慢悠悠地停下笔,轻轻地吹了吹墨迹,细心地打量着自己的作品。
“如果你可以为全县的人民带来好生活,为什么偏要虐待一小部分矿工呢?你可以给他们发工资,减轻他们的工作量,让他们能有自己较好的住所,他们反过来也可以购买县城居民的商品,促进你县里的经济啊!”
“如果你只有不多的粮食,你愿意给谁吃?让你的家人朋友吃饱很长时间,还是分给陌生人,那样你们一共只够吃几天的?”
“你们的存粮不是有很多?况且这些都是人力,粮食可以重新种啊!”
“你这辈子没种过地吧?我一看就知道你没有。在以前,我小的时候,甚至我儿子们小的时候,农民自己留种子。现在全不一样,高科技把庄稼的品种改良了以后,产量提高了不少,但农民收粮食是不管种子的,种子得向国家买。以后,这可都没有买的地方了,你要是直接用新品种粮食的种子种地的话就会知道,种出的粮食会又小又弱,一代不如一代,还不抗虫。这两年我还能勉强从别处找点化肥农药来,可是过两年呢?光地里的杂草就除死你。生活眼见着不容易,还有这么多人要吃饭,我不早早筹划着,能怎么办?”
“这跟矿工挖煤有什么关系?”
“没有足够的煤存着,就没有电,县里的工厂就没法开工,方方面面都继续不下去。”
“那,你又有多少矿工在挖煤?多到会抢几万人饭碗?”
石老沉默以对,脸上的表情神秘莫测。张城顿时觉得自己已经毫无希望从他嘴里撬出问题答案。两人隔着那张四脚雕龙的紫檀木书桌僵持了一会儿,他压抑着胸中不断涌起的挫败感。
从昨天上午他们到达青梧县城开始,他们受到的优厚待遇,同如李明般各色人等言谈、举止中流露出的那种“对你这么好了就别干预我们的事儿”的明示暗示,尤其在得知了矿工们的真实境遇以后,这些更加让他觉得良心不安。他觉得自己是在践踏着矿工的人格和肉体来换取自己的舒适生活。
他自认为是个正直的人,事实上在人生的三十年里他也一直拿正直的标准要求自己。考试的时候从不作弊,对人真诚,不说谎骗人。研究生时期跟一个项目,他甚至拒绝了人家的红包——就算当时那些钱可以很大地提高他当时的生活状况……
往事如云烟。他想起了杨馨儿曾经说过的话,即使他自己保持正直,但做的工作还是涉及到了贪腐,图纸上的清明到了实体建筑,就成了偷工减料。其实,就算研究生时那回,他也清楚,那个红包最后归了谁。工程里该贪的,还是被贪了。他什么都阻止不了。那么在这个劫难后的世界里呢?国家机器不存在了,社会施加在个人身上的压力消失干净,他总可以遵循内心的力量做正直的事吧?
可是同伴们呢?他们是否愿意拿眼下享受到的,去换取陌生人可能的福利?何况他们是在对抗武力比自己强大很多的群体,打一场胜算渺茫的战争。
他深吸一口气,依旧寄希望于石老可能的宽容。“你现在有的煤已经足够多,另外,县里修房子修路还需要大量人手。我们可以商量一下,你给矿工们稍微好一点的待遇,然后我们想别的办法弄来更多的粮食。青梧县民众都感谢你,你可以让感激你的人变得更多!”
几乎要以为石老不会搭理自己了,张城坚持着不合作的态度,依旧没有松懈。
“很快就可以停止了。我可以保证,再过几天,一切都会结束。”石老回答了他。
隔天早上,张城和马青海陪着袁茵田璐两人去逛市集。卫丑丑在睡懒觉,郑卫国腿不方便,范剑一大早就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
两位女士的心情很好,她们甚至穿起了漂亮的裙子;马青海手掌上的贯通伤恢复得也很理想,连续几天的酒足饭饱和充分休息,让他的气色看上去好极了。惟独张城心事重重,独自落在后面,任凭人流摩肩擦踵地从身旁经过。市集上各种小摊上新鲜的贩卖与同伴惊喜的话语声,却如何都让他乐不起来。
忽然,人群中出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嘈杂。人们开始从中间向四周避让,黑压压的人头如潮水一般涌动起来。最后,在街道和一旁房屋中间散开的空地上,出现了一个衣衫褴褛,浑身黑黢黢的人影,就像个从煤渣里钻出来的流浪汉。只见他蜷在地上不住地哆嗦,身旁围了四五个全副武装的汉子,被他们七手八脚地压制着动弹不得。
“哎呀!这是病人啊!已经好久没看见过了。”
“要传染的!”
“他躲在老葛家后院子里,被巡逻队揪出来的!说是从山里面跑出来的。”
“啊哟,那可不是会把死人病传染给我们吧?”
“真是的,他什么时候逃出来的?怎么这时候才发现!”
人群的议论纷纷中有不加掩饰的厌恶之情,好像那个人就是造成大灾难的罪魁祸首。这时,制住流浪汉的武装人员开始要求大家离开。
“那个人不是流浪汉,也不是被丧尸咬过的伤者。他是从青梧县黑煤窑里逃出来的矿工!”回到招待所以后,情绪不对的张城在同伴们的追问下,如是说道。
第33章 失去踪影的记者
“我亲人都在老家,虽然我在这里,吃得好住得好还没有丧尸,但我不能忘了她们不管,还是要回去找的,不管多难。我们那个地方穷,人很少,所以我觉得她们一定活着,在担心我,等着我回去!”
张城把前一天在电厂煤库和矿洞里看到的情景,原原本本地叙述给他的同伴们听,包括偷听到的书记和秘书的谈话,以及石老给他的保证。
他的房间里一共有六个人,气氛随着事情一点一点的披露而变得沉重起来。张城说完所有的事情之后闭上嘴,他没有向他们提出要求,就只静静地等待大伙的回应。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最后,第一个打破沉默的,是马青海。
“我……想,我们不应该把自己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