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个听从指示的好病人。〃周医生说。
我实在不方便再说下去,便知趣地挂上电话,心中存着斗大的疑团。
下班时赵老爷派司机来接我。
他说:〃街上每个人都说你与神秘的香雪海女士同居。〃
〃是叮噹说出去的?〃
〃所以分外可靠。〃
我不出声。
〃她派私家侦探盯你,证据确凿。〃
〃她是否在收集证据要同我解除婚约?〃我问。
〃这要问你呀。〃
我说:〃至今她还未把戒指送回来。〃
〃大雄,一人不能踩两条船。〃赵老爷说。
〃赵世伯,你说得对。〃我叹息说。
〃若是为了一本书而闹翻,太不值得,这里头恐怕还有其他的因素吧。〃分析别人的事,赵老爷当然头头是道。
我用手托着头。
〃香雪海,她对我有好感,〃我说,〃没有其他,我只想略为回报。〃
〃你公司里的速记小姐对你何尝没有特殊的好感?〃
我苦笑,〃你说得很对。〃
〃知道什么是对没有用,你总得往对的路子开步走呀。〃
我彷徨无措,看着车窗外匆忙的交通。
〃你爱上香雪海?〃赵老爷关怀地问。
我不敢回答。就算要与她分手,也不是趁她坐在轮椅里的时候。
〃待她腿部拆掉石膏,我就搬回家去。〃我说。
〃你又不是她的医生,〃赵老爷不以为然,〃何必找这种借口。〃
想起来我说:〃她的医生,正是孙雅芝家的骨科医生周恩造。〃
〃周医生根本是她介绍给孙家的。〃他什么都知道。
〃是吗?〃我内心仿佛触动了什么。
〃大雄,我们别说这些无关重要的事了。〃他拍拍我大腿,〃最近叮噹为你精神很受折磨,整个人乖张得很。〃
我不置信,〃是我害她?〃
〃当然,她以往是多么可爱的一个人,因感情受波折,变得荒诞不经,整日阅读私家侦探的报告……〃
〃且慢,就是那本书害她!〃
〃一本书?〃赵老莞尔,〃你愿意相信?〃
我颓然答:〃起码有一半。〃
〃另外一半呢?〃
〃出版社的教唆。〃
〃呵,原来都是社会的错。〃赵老说。
我忍不住问道:〃叮噹到底怎么样?〃
〃照她目前的心情来看,那本书的第一章到二OO一年也写不出来,整日以黑咖啡与香烟度日,大雄,你也太不关心她了。〃
〃什么?〃我大出意料,〃我以为——〃
〃这么多年,你连她的脾气都不知道?大雄,用用你那猪脑:未婚夫搬进另外一个女人的家去住,她还能著书立论?〃
〃我与香雪海是纯洁的。〃
〃得了!〃赵老瞪着我。
〃我要去见叮噹。〃我很冲动,〃我决没有做任何对她不起的事情。〃
赵老简直没我那么好气:〃说不定她要查看你手臂上的守宫砂,你好好地准备吧。〃
在常人眼中,我确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但叮噹应当明白。
赵老说:〃你不能要求一个女人在这种关头上明白你,试问事情能不能够调转来呢?〃赵老说得对,他一向关心我们。
车子在叮噹家门停下,我第一次遭遇到左右为人难的痛苦。
我下车。
叮噹随门铃声出现。
赵老说得对,她瘦了许多,胡乱穿着件棉纱球衣,老布裤皱成一团,正在抽烟,见到我,一声不响。
我想:不赶我走就好。
倔强的叮噹。
我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别斗了,我投降,叮噹,我不再去见香雪海。〃
她捺熄香烟,过来抱着我的腰,将头埋在我胸前饮泣。
女人。我喃喃地想: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要紧关头一张文凭与数本著作简直挡不住什么。
我还以为她在享受这场斗争,原来完全相反。
当下我们言归于好,一切误会随她的泪水化解。
她不外是要我无条件投降。
那夜我问她:〃书呢?你那本书恐怕可以写三集,资料爆棚。〃
〃什么书?〃她反问。
〃咦。〃我诧异。
〃谁还能写得出什么鬼书?趁月黑风高我把招牌摘下收档是正经,差点连未婚夫都不见了。〃她没精打采地说。
我略为感动,〃做女人为家庭,难免有所牺牲。〃
〃所以,何必自欺欺人说男女平等。〃她感慨地说。
我不响。
我的心去到很远:泳池边,影树下,最后的蝉声渐渐沙哑,香雪海穿着黑衣坐轮椅上等我去看她……
我有点不安。
叮噹憔悴的面孔同样使我难受。才两三个星期不见,她已经落形,本来那么爱打扮,现在不修边幅。
我吻她的手,〃你放心,我回去向赵三辞工。〃一劳永逸最好。
叮噹怨道:〃都是我不好,闹得这样大。〃
我惆怅地笑。
言归于好——我们真的言归于好?只怕好字当中夹着黑蝴蝶的一只翅膀。
悬崖勒马不是容易的事,我佩服自己的定力。
我叫自己放心:公道一点,关大雄,叮噹没有你就差点,人家见不见你无所谓,还不是照样唤风使雨,黄金女郎,花讯年华,会没有男人?到了八十八岁也不愁。
但她对我……是特别的,并不是我往自己的脸上贴金。
我向香雪海呈辞,她立刻写了六封以上的介绍信荐我往各大财团的组织去上班。
我喃喃自语:〃不是说追求我吗?〃
大概是一场误会。
在能够收科的时候停止,最幸福不过。
叮噹确有为她的工作收集资料,除了笔记、图片、旧相片,还有一卷卷录音带,都与赵氏有关,不过她已经不打算写这本书,尽拖着,没有明显表示。
我劝她:〃退回订金算了。〃
〃怕只怕他们不肯罢休。〃叮噹苦笑。
〃那么拖到他们认为你江郎才尽。〃
〃我根本没有什么才。〃她说,〃文章的好坏有什么标准?自捧捧人。〃
〃你也不必在忽然之间心灰。〃我说,〃尽管写下去,当作是一场消遣,无可厚非。〃
〃我想结婚。〃
〃女人在事业不如意的时候往往想到结婚。〃我抚摸她的头发。
叮噹说:〃真的想休息。〃
〃结婚是休息?〃我笑她,〃你负责去找房子买家具雇佣人吧,你去呀。〃
〃明天开始。〃她掠掠头发。
我们确有结为夫妇的缘分。
香雪海并没有再在我四周出现。但我与她通过电话。
她以一贯的声调说:〃要结婚了?〃处变不惊,猜不到她心意。
〃是。〃不知怎地,我声音中并没有太多的喜悦。〃你的腿呢?拆石膏没有?〃
〃希望我与你之间没有误会?〃
〃不会。〃
〃待我身体方便时再聚。〃
〃再见。〃我说。
我对她,恋恋不舍,万分惆怅。
星期一早上九点半,正在开会,十多个经理正在济济一堂,面对一桌的文件,董事正在滔滔发表伟论当儿,会议室门〃碰〃的一声撞开。
进来的是赵三。
我第一个交替反应是迅速站起来。
赵三的双眼血红,他沙哑着声音,〃大雄——〃
我连忙走过去扶住他,一边对会议中其他的人说:〃对不起,我要早退,对不起。〃
我半拖半拉地把赵三揪出会议室。一边埋怨说:〃前几天见你,还头头是道,正乐乎呢,你有间歇性癫痫症还是怎么的?〃
他握紧拳头,双眼欲滴出血来,〃大雄,雅芝骗我!〃
〃啊,是她。〃我反而放下心来。
她骗他是迟早被发现的事,这年头有人会爱昏头,但不是孙雅芝。
〃她如何骗你?如果不介意,尽管说出来。〃
〃我要回家。〃他说。
〃回谁的家?〃我问。
〃回爹爹处。〃他用手掩着脸。
〃好,我陪你回家去。〃浪子回头。
咱们俩真是难兄难弟,大哥别说二哥,全不是人才。
当下我会议也不开了,乘机与赵三打道回府。
赵翁出外与朋友下围棋,不在府里,下人们见到少爷返家,均告大乐。
赵三低着头忏悔,〃我根本不应离开此地。〃
我仰起脸,〃不,赵三,这话不公平,你在外这段日子,多多少少享受过,你不能一笔抹煞孙雅芝一切好处。〃
〃现在只剩下无穷的烦恼。〃他喃喃自语。
那口气真酸腐,像那种失恋的穷酸。
〃孙雅芝怎么骗你?〃我查根问底。
老三激动起来,〃大雄,原来她已是两子之母,大雄,那个大孩子已经八岁,她骗我。〃
八岁?真看不出来,我听了倒也一怔,保养得那么好,真不容易。
我安慰他,〃她没有骗你,她只是没把真相说出来而已,这其中有很大的分别。〃
〃孩子与那男人一直住在马来亚槟南,〃赵三呕心,〃那男人把结婚证明书及孩子的出生纸全带来,想敲诈一笔,我叫他回家,把孙雅芝也带着走。〃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今早。〃
〃你一一不能爱屋及乌?〃我试探。
〃她骗我,我不能原谅她。〃赵三咬牙切齿。
〃她开头有说明她是圣处女吗?来,来,老三,我们做人总得公道一点呀。〃
〃钱全在她手上,我现在不文一名,我老子要是赶我出去,我就完蛋。〃
我瞪着赵三,这根本不是与一个女人分手的原因。
多少男人为女人倾家荡产,含笑饮砒霜,还不是深深地爱着,赵三在那里乱找借口,这其中别有隐情。
〃你现在想怎样?〃我问。
〃我先要得到父亲的宽恕。〃
〃那太容易了。〃
〃我决定与雅芝分手。〃
我调侃他,〃你想清楚了?钱是要不回来的。〃
他摆摆手,〃钱我不计较。这女人太丑恶,太丑恶,我以后都不要见到她。〃
不久之前的安琪儿,此刻变为魔鬼。
他重新把头藏在膝盖中,看得出他深深地痛苦着。而这痛苦,也正像公子哥儿一切的痛苦,至多能够维持七十二小时。
赵老爷穿着真丝的唐装衣裤,飘飘然从外回来。
〃哼,〃他说,〃回头了吗?〃掩不住的喜色。
我说:〃回来就算数,往事一笔勾销。〃
〃花掉我三千万,就这样算数?〃赵老爷说。
我笑说:〃罚他在厨房洗三十年碟子如何?〃
〃三千万买一场春梦,〃赵老爷感慨,〃当初我赚第一个三十万,简直要我老命。〃
〃罚他到日内瓦或苏黎世去面壁思过罢。〃我说。
赵老按下电话钮,跟管家说:〃替我接卫斯理先生,说我闷极,想听他说有关前世因果的故事。〃
我苦笑。
我是赵老,我也想知前世怎么会欠下这种儿女债。
〃大雄,谢谢你,这里没有你的事了。〃赵老跟我说。
我礼貌地告辞。
返家途中我想:三千万,赵三确有付出代价,孙雅芝这样的女人,三五十万都是巨款,杀鸡焉用牛刀,真冤。
叮噹不在家,一台子的缩微型录音带。
我无聊,随手放进录音机里听,是叮噹的声音。
开头我觉得好笑,她仿佛在自言自语,听久了才知道她在跟一个人说话,她叫那个人〃医生〃,我猜想那是一名心理医生,可怜的叮噹,她有什么烦恼?
叮噹说:〃……我结婚。〃
医生唔地一声。
〃但是这个人呢,又很使我失望。〃
〃说下去。〃
〃说他坏,他又不坏,说他好,他又不好,他没有太大的本事,没有太多的金钱,也没有太多的时间,他只仅仅懂得照顾自己,而我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