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一家包括季力与吴彤一早就到了,坐在贵宾厅专心恭候,本来这顿由张家请,季庄坚持要替张氏夫妇洗尘,反客为主。
陈家上下不约而同穿着浅色服装,大热天时,看上去耳目清凉,说到穿这一门学问,港人在世界上恐怕挤得过头三名。
陈家今天穿得斯文、含蓄、名贵,表示尊重客人。
张学人陪同父母进场的时候,众人热烈欢迎。
张健夫妇虽是老华侨,却并不土,很晓得好歹。
一眼看过去、张夫人便知是好人家,于是先放下一颗心,即时又讶异:陈家的人卖相奇佳,男男女女均似电影明星似的。
那躲在大人身后笑咪咪的漂亮少女,想必是学人的对象陈之了。
张夫人特别注意她。
之之只得缓缓自母亲身后走出来,怎么办呢,丑媳妇迟早要见翁姑。她瞄一瞄学人,学人给她一个鼓励的眼色,之之便望张夫人呼声伯母。
张夫人看到雪亮的眼睛,皎洁的皮肤,清甜的笑容,马上打了八十五分,就算性格刁蛮一点,也不介意了。
谁知之之顺手拉过一张椅子,恭敬地请伯母坐,这下子,伯母又给她添十分。
学人作一个询问的神色,他妈还个满意的眼光,一时间,满室眉来眼去,陈知自比局外人,又怕无意中误眼波,造成不必要烦恼,便低着头,目观鼻,鼻观心。
从前,相亲要看舅爷。
既然现成摆在这里,张夫人便顺道看个仔细,陈知眉目清秀,一举一动,充满书卷气,神情略带忧郁,沉默如金,非常稳重斯文。
张夫人有感而发,同季庄说:“这年头,带大孩子,真不容易。”
季庄连忙笑道:“像学人这样一表人才方不容易。”
张夫人也笑,“我却是指令郎与千金。”
陈知忍不住,朝妹妹眨眨眼睛。
开场白打开,两对夫妻便顺理成章地交换讯息。
陈开友与季庄亦放下了心。
张学人从来没有在人前提及过父母的职业,她是悉尼一间图书馆的副馆长。
张学人不以此炫耀,季庄由衷佩服。
这年头,急功近利的都会人,几乎连胸口比人多颗痣都要耀武扬威,骄之久前,对比下,张学人算是很沉实之至。
学人是土生土长的华侨,他们没有沾光的习惯,父母是父母,子女是子女,他经济早已独立,况且,医生一如清道夫,同样为群众服务,并非超人。
家世清白当然十分重要,却不影响他与之之感情,这是张学人豁达过人之处。
季庄亲自点了几个清淡考究的菜,吴彤帮着嫂子招呼客人,他们一家子联手,外人很难不觉得舒服自在。
气氛渐渐轻松。
张夫人含有深意地说:“这个夏天,亏得你们熬的。”
一桌子人听得这样体贴的知心话,不由得齐齐叹息,眼眶微红。
张夫人又说:“换作别的城市,经过此劫,早就垮下来了。”
众人又点头称是。
张医生便笑着举杯,叉开话题。
这是一次极之愉快的聚会,双方家长都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好像刚在担心孩手们升中成绩欠佳,一下子便听他们说要结婚。
古时生得比较多,去了一个还有三个,此刻不能够,孩子们一离巢,家长便冷清清。
回到家,之之犹如虚脱,太紧张了,忍不住伏在沙发上饮泣。
季庄说:“比起封建时代女性,一出嫁便得走进夫家生活,我们是幸运得多了,现在对婆婆可以像对客人或朋友一样,又胜你母亲一筹。”
宣泄了情绪,之之抬起头颔首。
“你看你多幸运,之之,细想一想,你看我们多幸运,莫非前生做过什么好事,否则今生何德何能,享用丰衣足食,呼吸自由空气。”
“是的,母亲。”
“维持婚姻的秘诀同其他人际关系完全一样,之之,记得互相迁就。”
陈开友过来,“张家几时回请?”
“下星期三。”
“这分亲家是好亲家。”陈开友非常满意。
“下次我们会谈到学人与之之婚事。”
陈开友答:“我们没有任何要求,不过张学人如胆敢对之之不好,我老人家亲身出马去割他头颅。”
之之闻言吓一大跳,惊魂未定,又听得舅舅的声音懒洋洋自身后传来,“不用劳驾您老出手,还有我同吴彤呢。吴彤,对不对?”
身为舅母的吴彤鼻音重重,“我们听姐姐姐夫吩咐。”
看陈开友的神情,谁也不会误会他是开玩笑,他绝对是认真的。
好好先生管好好先生,谁要是意图损害他生命中那三位女性,他就会拼命,母亲、妻子、女儿,都比他自身更重要。
季庄按一按他额上青筋,“你好去休息了,人来疯。”
陈知这时问妹妹:“你真的要结婚?”
之之点点头。
“那还装修小书房干什么?”
“我永远是陈家的女儿,非在陈家占一席位不可,随时回娘家,地位不变。”
陈知笑问:“这样霸道,累不累,要不要赠你一套风火轮?”
母亲说得对,之之自觉幸运,父母照应完她,现在轮到夫婿,无惊无险。
难怪之之一倒在床上就入睡。
她父亲在那边厢问她母亲:“之之有无嫁妆?”
季庄摊摊手,“我们两老限过去为婢仆吧。”
“我怕不好意思。”
“张氏是明白人,我们又没要聘礼。”
陈开友苦笑,“陈知娶老婆时还不知如何应付。”
“不知如何应付,就不要去应付。”季庄笑,“论到婚嫁,自然已是大人,让他们自己去搞。”
“不行,我非亲力亲为不可。”
“所以说你不懂管理科学。”
这话说到陈开友心坎里去,“就是呀,广荣兄也说我吃力不讨好。”
他们熄灯睡觉。
半夜,电话铃骤响。
陈知第一个醒觉。
他自床上跃起,呆半晌,意味到是有重要的事,抹一抹额角的汗,摸黑下楼去听电话。
之之也醒了,迷迷糊糊,只觉事不关己,已不劳心,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翻一个身再题。
季力与吴彤根本没有听见电话铃。
陈开友惺松地同妻子说:“几点了?你去看看看。”
季庄一向任劳任怨,急急下楼。
只见陈知己接了电话,百色沉重,正唯唯诺诺。
季庄一身冷汗,莫非此事同陈知有关?要命。
陈知见到母亲,如逢大赦,“妈妈,是奶奶找。”把听筒交给季庄。
季庄听说是婆婆,反而放下心中大石,她昱叫一声惭愧,人怎么会不偏少,总会分轻重先后。
老太太在那头一味哭泣。
季庄问:“妈,妈,你怎么了?”一边对陈知说:“去叫你父亲下来。”
陈老太说:“季庄,我想回香港来。”
季庄立刻说:“回来好了,我们等你。”
“我要开友来陪我。”
季庄踌躇,这又是一笔额外开支。
老太太可不糊涂,她立刻说:“费用包我身上,季庄,你同开友一起来,马上去买飞机票。”
“那好,一言为定,买得到飞机票立刻来。”
季庄不得不敲定这笔数目,女儿的嫁妆都没有着落,焉能随意胡乱花费,人穷志短,不得不现实一点。
这时陈开友光着脚丫来表示孝心,“妈,妈”他抢过电话,“我们明天就来。”
老太太停止哭泣,又说了一会子,才挂断线路。
陈开友比白天还清醒,磨拳擦掌地骂:“没有那么大的头,却去戴那么大顶帽子,口口声声把父母接过去养活,你看,你看,弄出个大头佛,也不打听打听,老太爷老奶奶岂是容易服待的。”
他终于出净胸中一日乌气。
一抬起头,却看到季庄几近凄厉的责备目光,陈开友本来还想加几句注脚,一见妻子如此不悦,立刻噤声,唉,怕老婆就怕老婆。
什么叫家教,这就是家教。
季庄不想陈知看到父亲叱责姑姑,怕过几年他想起这等例子,亦以同样态度去对付陈之。
坐言起行,以身作则才是正途,闲时打骂几句,没空则视若无睹,有个鬼用,自己八百年不与弟兄姐妹来往,却盼望子女友爱,自己成日价践踏老人家,却空想子女孝顺听话,科线木求鱼。
季庄说:“睡吧,明天一早去抢飞机票。”
“赚死航空公司。”
还睡什么,天已经蒙亮。
季庄倒并没有十分牵挂婆婆。
老人同小孩一样,一不如意就哭,他们的眼泪有分量。
壮年人的眼泪最窝囊,谁敢在公众场所一不小心掉下泪来,准叫社会不耻:怎么,连这点能耐都没有,动辄淌眼抹泪,还混不混。
哪里还有哭的权利。
说季庄的泪腺早已退化也不为过分。
很明显,老太太不开心,或许是因为天气不好,或许因为女婿侍候不周,或许食物吃不惯,但并不是严重问题。
到了八点,举家出门。
之之已闻消息,她非常困惑,“妈妈,我不是自私,但是下星期三学人爹妈请我们,你俩来得及回来吗?”
“一定可以回来。”陈开友安慰女儿。
“才五天时间罢了。”
吴彤过来搂住之之,“我也是家长之一,我会代表你父母。”
陈知抬起头来,“还有我呢?”之之靠山奇多。
“不用改期?”之之尚问。
“我们停留一天,立刻带你爷爷奶奶回来,替你撑腰,别紧张,有空多出去玩玩。”
托熟人,轧到当天票子,不过要到东京转飞机,两夫妻于傍晚出发。
之之邀请学人过来玩二十一点牌戏。
季力与吴彤运气奇佳,赢得一场胡涂。
棋差一着,缚手缚脚,无论之之拿十九点还是二十点,他们总是多一点,即使是黑积,也会打和。
假使世事如棋,倒也十分棘手。
这个时候,陈知过来说:“各位,我有事与大家商量。”
奇怪,季力看着外甥,这个外号叫弹簧腿的小子自从长大之后就与他疏远,此刻又来讨好,有什么大事?
陈知坐在他们身边,“各位,我今晚想约朋友来喝杯咖啡。”
吴彤误会了,立刻又惊又喜,“好哇,你是不是想我们全体肃静回避?”
陈知咳嗽一声。
之之完全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说:“且听陈知说下去。”
陈知说:“今晚来的,一共有三位朋友。”
季力嗯地一声,“是他们!”
陈知点点头,“不错,有一项要紧的议程需要一个比较清静的地方商议。”
清静的地方要多少有多少,陈知的意思大概是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吧。
这上下,陈宅大抵也早为若干人发现是个秘密会议场地了。
季力苦笑,双手把一叠纸牌洗得会飞一样。
陈知说下去,“这件事趁爸妈不在我才提出来。”
之之问:“是最后一次是不是?”
季力扬起一条眉毛。
陈知答:“我已退会,不过仍然帮朋友一个忙。”
季力不悦:“不知道多少毛病出在这最后一次身上。”
陈知表现异常客观,“这间屋子人人有分,我尊重大家的意愿,我们投票决定。”
吴彤说:“少数服从多数。”
这样文明,季力陡然感动起来。
这样民主,还有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呢?
只见陈知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