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是工作站的帐号和密码,你今天主要了解了解病历,也没什么特别的事。”他将一串字母兼数字写在废纸上递给我,“走吧,我们去病房。”
我亦步亦趋。
“我们这一组专攻下尿路的疾病。因为张主任是这方面的专家。”他缓缓走,我慢慢跟,“有9张床位,两个三人间,一个双人间,还有一个单人间,目前有6个病人。”
说着已经走到病房门口。
“1床前几天做了结肠造瘘,等瘘口长好了,要做膀胱直肠瘘的修补术。2床也是手术后,目前主要就是观察切口愈合情况。”
我点头喏喏,继续跟着他走进病房。
第一眼,看到一裸男在俩床间空出的地方盆浴。原因:他是尿道下裂修补术后,正在用高锰酸钾粉冲水泡开清洗伤口。
于是我的内心在一瞬间被华丽丽震慑住了。虽然我依旧面无表情跟在廖成后面,看着他很自然地观察伤口关怀病人。
进还是退,对于这一刻的我来说,真的是一个非常巨大的问题。
6个病人,5个术后,除了一个膀胱全切术后的老年男性,一个10岁小男孩等待手术,其余4个青年男性病患的情况基本雷同。
神呐,以后每天的查房对于我来说简直是一项考验。更别提廖成后来还交代:有些病人的伤口情况比较复杂,交给护士不放心,最好是医生换药。言下之意,换药的工作,那就是实习生,我,的任务了。
不用怀疑,我有一种撞豆腐的冲动。而郝守宁打电话来时,我正处于内心癫狂表面平静状态。
他告诉我中午有饭局,不能出来与我一起吃饭了。
我怏怏地“哦”了一声。
“怎么了?”
“你说,作为医学生,对待各种人体器官应该一视同仁,对不对?”我很认真很努力地试图说服自己。
“应该如此。但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妇产科没有男医生,可见男女还是要分工的。”
那倒是。妇产科没有男医生,泌尿外科没有女医生。但是实习生必须全部轮科!“我在泌尿外……廖师兄带着我呢。”我不自觉带出几分哀怨的撒娇。
“阿成?让他多照顾你点。”
“怎么照顾?可不可以拜托他当我这个人不存在?”我叹气。
电话那端,郝守宁轻笑起来:“你受什么打击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发现男人好恶心。”
“喂喂,你怎么可以这么想?我也是男人。”听起来他似乎是在哭笑不得。
我噘嘴不说话。
“别胡思乱想。晚上我再去接你。”他放柔声音,“我还有事要做,小扬乖。”
“好啦,你做你的事情去,别管我!”总是让我听话啊乖啊的,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本就憋着气,连再见都懒得说,恶狠狠挂了电话。
他没有再打回来。或许他认为我只是闹脾气。而我,只是闹脾气吧?
最初的梦想
我在等下班。阿涵一上午都不见人影。办公室里只有我和另一个正在干活的年轻医生。陌生,很陌生,非常陌生。所以可以忽略此人不计。
那意味着,我既无事可做,又无人可聊。
我怔怔站着。窗外阳光灿烂,天空浅蓝,可以看到大朵大朵的云缓缓飘过。远处的高楼闪烁点点光芒。外科楼下小花园的阴影里有病人在溜达。
办公室里,机箱微鸣,空调孜孜不倦地吹着冷气。外面的走廊间或传来脚步啪嗒,走近,路过,渐渐消失,偶尔伴随着吵扰人声。
这样慵懒安逸的时光,我突然想起曾经的梦想,在青春张扬的18岁时的梦想。梦想自由,梦想保持行走的姿态,穿越天南地北,望云卷云舒,看花开花落,听雪落无声。
梦想之所以称为梦想,因为它只能观望,无法实现。那时的我,虽然矫情,却有发自内心的明媚笑容,有不可一世的嚣张,还有遇到挫折时腾升而起的无限勇气。
青涩,所以无知。无知,所以无惧。
我也曾有无惧无怖的年少轻狂。
可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呢?我的勇气,究竟到哪里去了呢?于是一瞬间,满心荒凉。
谁也不会注意一个小小实习生在办公室里蓦然升起的怅惘。我掏出手机,咬着唇,快速输入一句话,选择郝守宁的号码,按下发送。不给自己犹豫的时间。
我只是告诉他:别喝太多酒。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对他表达关心。
当你发觉时光匆匆青春渐老,梦想越来越遥远,生活越来越琐碎,失却的越来越多时,不知道会不会像我这样,突然很迫切地想要抓紧身边的人。
他没有回短信。可能在忙。
我只是笑笑,将手机重新收入背包,准备下班。但我不想伪装心底的失落。淡淡的,萦绕着不散。
刚准备迈出办公室就见廖成对面走来。我收住脚步,礼貌招呼:“师兄,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啊,没什么事。”他露出笑意,“下班?去哪里吃饭?”
这个问题比较突兀。我一愣,然后微笑:“不知道呀。这么热的天,一点胃口都没有,我正想着要不打包一份冰绿豆沙回寝室吃算了。”
“这个习惯不好。亏你还是医学生呢,应该清楚护胃的重要性。”他稍一扬眉,“这样罢,我们去吃面。有没有吃过华侨楼的面?”
呃?我眨眨眼。
“你等我一下,我去换下白大褂。”还没说完,人已经朝更衣室走了。
留下我呆立原地,好一会才明白过来,挤出一张苦瓜脸作无语状。
下班高峰,电梯常常人满为患,等了好几趟都进不去。我一边用脚尖画圈圈,一边直直盯着闪烁变化的红色数字。突然记起,我与郝守宁好几次是在电梯前相遇的。他还曾笑问这是不是传说中的缘分。
缘分这种飘渺的东西,有时,确实神奇。
“师妹在这里实习多久了?”
“啊?”我回神,“啊,哦,半年了吧。”然后露出官方微笑。
“看样子,师妹不像本地人。”
“对啊,我是江南一带的。”当年死活要离家读书,一不小心跑远了,于是每次假期回家时总让我郁闷。摩肩接踵人山人海的春运,是国人都清楚,不用我累赘。“啊,电梯来了。”
终于安全抵达一楼。
华侨楼就在医院内。走几分钟的路就到了。以前我就听说那儿的面食不错,但一来没人带我去尝试,二来我自个儿懒惰,竟一直没有抓住吃的机会。
店里面用餐的人还蛮多。我要了份刀削面,廖成点了拉面,然后俩个人挑了靠边点的位置坐下。
“要稍微等一会。”他倒是细心,交代每一处细节。
我点头。然后俩个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场面突然沉默。
“师妹原来认识郝守宁。”
啊,他到底还是提起这个话题了。他用了“认识”这个词,很保守很隐晦。其实也没什么忌讳的地方,倒不如敞开说话。我笑起来,说:“我没想到会在小屋遇见你。不过,郝守菲很漂亮,你们俩个站一起就是传说中的金童玉女。”
“守菲……呵,她很好。”
这中间的停顿勾起了我一颗滚烫的八卦之心。大概是被我灼灼耀眼的目光惊吓到,廖成一怔,别开头,问:“你应该知道郝家的背景吧?”
轮到我愣住。我猜测郝守宁非富即贵,家庭背景绝对不简单。但我从来没有主动开口去询问他这方面的信息。我连郝守宁的工作情况都仅知道个大概,好像是一家公司的经理。细想起来,我们之间的聊天内容除去生活琐碎娱乐八卦,基本上都是关于我的话题。我的成长,我的家庭,我的糗事,我的过去。偶尔他会讲起他在国外的生活,但寥寥数语,一笔带过。
“我不知道。”我很老实地摇头。
廖成显然对这个答案感到意外。他仿佛一下子不晓得该如何开口,讷讷半天,最后才轻声说:“或许由他亲口告诉你会比较好。”
“其实,我知道他家肯定不简单。不过……”我耸耸肩,“不过总觉得那与我无关,不了解也没什么所谓。”
我既不是算计他家的财产,又不是处心积虑要嫁入豪门,亲身演示麻雀变凤凰的戏码。我与郝守宁在一起,只因为,他应该是喜欢我的,我好像也挺喜欢他。那么,彼此陪伴,享受现下的生活。未来如何,谁知道呢?
廖成又一次陷入沉默,沉默许久,久得我浑身不自在了,却又突然感慨:“原来你才是看得最清的人。”
看得清?
或许应该说最不贪心吧。这也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不贪,不求,亦不会失望。
我不愿回忆起当初在小屋被他暂时抛弃时的所思所想。他的世界,我只看到自己想看的那一部分就好。
所谓外科,手术是工作重点中的重点。除外肾移植手术,一般的手术基本能在中午前完成。科室这堆人比较喜欢风风火火将一堆事情做完,下午就可以懒散了,有时候4点来上班晃悠一圈,没事就消失。
所以下午的办公室依然冷清,而我依然非常清闲。
我趴在桌子上看《外科学》,瞄几行字,发会呆,再瞄几行。半天下来也没翻个页。手机一直放在身旁,但始终安静无声。
廖成进来时,看到的就是一副懒洋洋仿佛连骨头都软化了的我。
“很无聊?”
我看似虚弱地点头。实则连点头都懒得动弹。
“张主任明天要去给退休干部体检,张医生又请假未归,这个星期我们组内确实没什么事。那跟张总说一声,明天安排你上肾移植吧。”
“啊——不用、不用!”我一瞬间精神奕奕,用力摇头。
“没上过肾移植,基本等于没在泌尿外实习过。”他微微皱眉,“虽然你是女生,以后搞这一科的可能性很小,但实习时应该多见识见识。”
好认真好严肃的廖老师!我在心底哀戚。
“……我还是先看看书复习一下理论知识再上手术吧……”纯粹借口,非常心虚。
“师妹……”
“小扬——”
我抬头。
竟是郝守宁。他走进办公室,西装革履人模狗样,朝廖成打了招呼,直接向我走来。“快换下白大褂。”
“干吗?”我不解,“还没到下班时间呢。”
“阿成,我借一下你的师妹,没问题吧?”他却转头问廖成,得到同意的答案后,顺手摸摸我的头,说,“晚上临时有应酬,但我答应要陪你一起吃饭的,所以,能不能换成你陪我去应付饭局?”
“可是……”
他打断我的话:“来,快站起来,还要给你留出打扮的时间,再磨蹭就晚了。”说着,一把将我拉起身,开始解白大褂的纽扣。
“哎,哎,我自己来。”我挣扎退后,满脸的不好意思,“你去电梯那等我。”
应酬……打扮……不会是上流社会装淑女扮绅士的无聊聚会吧?天——放过我!
记在心里
我一把抓过背包直奔向电梯,却在看到郝守宁的侧影时放缓了脚步。一直觉得他身材修长却略显单薄,但这一刻,我看到的竟是浓浓的疲倦和寂寥。
他安静地站着,稍远离另几个一同等电梯的人,微微低头,左手插在裤兜,右手握拳轻轻敲着额头,一下,再一下。
我看不到他的神情。或许是面无表情,或许是闭目沉思。他在我面前常常微笑,鼓励的微笑,无奈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