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分离血管、夹闭、血管吻合、新肾的血流重灌注,然后就可以关腹了。这么一说,过程似乎不复杂,但每一步都力求精确,特别因为涉及大血管,一不小心就可能大出血。
我不过是四助,大概就拉拉勾,拿着吸引器吸血以保持手术视野的干净,最后的时候也许会让实习生练习缝合,差不多了。
一开始都很顺利。夹闭大血管时,距离手术正式开始不过一个多小时。器械护士笑眯眯道:“主任这回又要创记录了。”
血管与血管断端缝合完毕后,主任喊一二三,同时放开动静脉血管夹,苍白的新肾开始慢慢转红。
到这一步,手术的大步骤已基本结束。
气氛持续轻松。麻醉师甚至哼起了小曲。
可是——“可是”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一个让人深恶痛绝的词——谁也不曾料到,断端吻合的血管突然撕裂。一开始只是小出血,但找不到出血点。渐渐,腹腔内的血越冒越多,还是找不到出血点。到最后,竟开始飙血,连吸引器都来不及吸。
血压下降,巡回护士忙开始输入备用血浆。
主任忍不住发火,但就是死活找不到出血点。且出血太多,视野越发模糊。
我居然在那一刻想到电影《死神来了》。天要亡你,不得不亡。死神来了,即便预知天命,还是躲不过死亡的下场。但命不该绝,熬过这个劫,便是生。
躺在手术台上的这个年轻的女孩子,她命不该绝。半个小时之后,在一片人心慌乱忐忑中,血居然止住了。
手术继续进行。我突然发现自己后背冰冷,忍不住一个哆嗦。
与时俱进的八卦
重新踏进医生办公室时,我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抬眼瞥向墙上的钟,下午三点刚过半,时间尚早。从上午八点半至现在,除外中午半个小时的匆忙午餐,我几乎都泡在顶楼手术室。
窗外天色阴沉,不知何时开始下雨,这会儿噼里啪啦正下得欢快。我直愣愣打量雨势许久,终究一声长叹,耷拉双肩神情沮丧——没带伞,我居然忘记带伞!如此严重且愚蠢的行为居然发生在我身上,太不可思议了!
“诶,小扬,下手术了?”
回头就见阿涵晃悠着湿漉漉的雨伞走进来。
“阿涵——”我惨叫一声扑向她,努力尝试挤几滴鳄鱼眼泪,却以失败告终。
“干吗干吗?”阿涵光速跳离几步,做出自我保护动作,一脸戒备。
“……我没带伞……”我瘪瘪嘴,然后狠狠媚笑。
“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她拍着胸口,惊魂未定的神色,“没关系,合用好了。”说罢,扬了扬手中的雨伞。
可是……“你下班后是不是打算去食堂吃饭,然后回寝室?”我双手握拳,两眼闪烁灼灼光芒。
“……应该是……吧。”她大约被我吓到,说话吞吐不清。
可是我现在已无事可做,开始计划早退,考虑直接奔去肾内科,更不打算在食堂吃饭。我摆出思考状一分钟,向她一摊手:“把伞借我吧,我回寝室一趟,一会再回来。”取伞,顺便将身上这件白大褂扔进脸盆里浸泡漂白,晚上洗。
冒雨赶回寝室楼。我撑开伞面,准备把湿伞放在公共阳台上晾一晾,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交谈的话题中隐约冒出“谢扬”这个名词。
任谁听及自己的名字都会变得分外敏感,我的脚步下意识一缩,目光落在不远处两个背影上。
她们正在收衣服,未曾注意到我的出现,亦没有在公共场合收敛音量的觉悟。所以我咬牙切齿地肯定:我绝不是在偷听,我只是不小心听到而已。
对话场景很具有熟悉感。八卦模式总是雷同,重要的是填充内容。与时俱进,包罗万象,没有最雷,只有更雷。
一个语气不屑:那个谢扬真是你们寝室的?哎唷,你真可怜,跟那种人一个寝室。她以前在我们科实习的时候就风评不好。
另一个音带诧异:啊?我一直觉得她挺嚣张的,但没那么坏吧?
于是第一个哼哼两声,摆出证据:她勾引别人的男朋友,当第三者!
第二个哇地一叫:她昨天在我面前承认她有男朋友的。就是当初勾引的那个男的?
第一个神秘兮兮:就是!我在外面见过好几次,俩个人都是手牵手走路的。最近一次……好像是昨天。急诊有个怀疑宫外孕的,我就跟张医生去看,结果碰到她男朋友被救护车送进来。很多人跟在后面,那个派头!
第二个越发惊讶:她傍大款啊?
第一个严肃点头:应该是。
到这一刻,我差点噗哧笑出声,非常想走过去,很淡定地告诉她们:我傍得何止是大款啊,还极有可能是有背景有家世有钱财有能力的二世祖咧。
这可是典型的华丽丽的现实版灰姑娘。想要取经的话请预订并排队,一般人我是不告诉的。
我悄悄将伞放下,踮着脚,无声退出阳台。
第一次流言缠身,是因为郝守宁。彼时,他与我暧昧,俩人连朋友都算不上,却为他担了第三者的虚名。虽然这名本就虚之至极。他在国外,不知是奔波劳碌,还是在享受莺燕环绕。我在医院实习,当免费劳动力。待遇差别简直如云泥。虽然后来我与他确定关系,流言亦似乎淡去,但直待终于熬出科,我才真正松一口气。
没想到,第二次流言缠身,仍是因为郝守宁。如今,我爱他,愿意为他承担任何虚名实名。他生病,且不是什么善茬的病,搞不好就是手术,像今天这样的手术。我一回想起来就觉得慌,憋闷地慌。我想找个角落躲一躲,像鸵鸟一样将脑袋埋进沙子里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可是那样子的话,我连郝守宁都会看不到了。
我怎么可以看不到郝守宁呢?
于是我告诉自己不许再胡思乱想,一把抓起枕头套、夏薄被,另一把抓起扔在床底下的球鞋、帆布鞋和皮鞋,通通抱去洗水房。
阿涵黑着脸叉着腰出现在我面前。
“你在干什么,啊?!”她几乎在咆哮,“我差点被雨困住回不来,你居然在这里洗洗刷刷!”
“啊——”我原本正蹲着刷鞋子,立马站起来,结果眼前一黑晕头转向,要不是阿涵眼明手快抓住我,估计早摔到一堆肥皂泡里去了。
“没事吧?”她恢复温和。
“站太快了。”我晃晃脑袋,“对不起啊,我突然想洗点东西,洗着洗着就忘了时间。”
“算了。”她叹口气,“好在后来雨终于停了。打你手机没人接,打回寝室,她们说根本没看到你回来。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没事、没事,我怎么可能会出事呢?”我大笑起来,“我是谁啊,我可是飞扬跋扈的谢扬。”
阿涵冷哼两声:“得了,下回要是再这样,我非灭了你不可!”
那你灭了我吧。我只是这样想。“吃饭没?”
“等我赶到食堂,连残羹冷炙都没了。”她忿忿。
“那我们出去吃吧。我也没吃呢。”边说,边用水冲去满手肥皂。回头却见阿涵怔在原地,愣愣打量我。
“你今天没事吧?”
“没事啊。”我比她更不解,“我能有什么事?”
“和郝守宁吵架了?”她呈思考状,“不然怎么会抛下你家亲爱的,跑来找我混饭吃呢?”
我瞪她一眼,很深沉很严肃地教育她:“所谓‘姐妹如手足,男人如衣服’。手足不可弃,衣服随时抛。”
我奔回寝室拎起钱包就往外走,看见阿涵还磨磨蹭蹭从洗水房往寝室方向挪动,蹙眉吼道:“快点,我饿死了!”
“你确定你就这么出去?”她的声音比较飘渺,空洞洞的,配上啼笑皆非的表情。有点诡异。
“我怎么了?”我继续吼。
“至少也得梳下头发再出去吧?”
唔,她的意思是我现在太过邋遢不该出去吓人。我乖乖回寝室照镜子。头发确实具有一种凌乱美。但这种美比较抽象,我觉得我还是内敛一点好。
郝守宁总是说我留长发会比较好看。我忘记告诉他,我这俩个月都没有去理发。
头发在一点一点地留长。
原来时间过去后并非总是无痕。
镜子里那张容颜依然青春,却悄然褪去青涩。
“阿涵,我觉得我其实挺漂亮的。”
她明显呆住,随即做呕吐状,边吐边鄙视我:“有你这么自恋的麽?”
人品好
我与阿涵吃饭归来。
下过雨的夜晚,风微凉,地面仍有点潮湿。路灯昏暗,两旁的红花羊蹄甲早已开败,只剩下满树的绿。叶子在光影明灭里,仿佛点头晃脑。
一路上见到很多人出来散步。三三两两,说笑着,悠哉而散漫。
“阿涵,我不想回去。”我拽住阿涵的手臂。寝室里,有表里不一的虚伪,有潜伏暗处的偷窥,有复杂诡异的心思。
“你不是还有一堆东西没洗吗?”她不屑一声哼,“谁叫你突然变得这么勤快。”
我松手。
光线不好,她的神色湮没在黑暗中,瞧不清。我退一步,同样将自己融入阴影中。“阿涵,你有没有看我特别不爽的时候?”
“……你今天不太对劲啊。”她选择避开问题。
我已心知肚明。“唔,刚才饿晕了,现在太撑了,智商暂时还没恢复。”我嗤嗤地笑,“难道你跟着我一起大脑短路?”
“去死——”她作势要打我,被我尖叫着躲开。
这个世界,有人喜欢你,也会有人厌恶你,有人赞美你,亦会有人诋毁你。哪怕是朋友之间,也有彼此看不对眼的时候。这个道理,我一直都晓得。可是总应该表现一下郁闷,才对得起她们如此费心的关注我。
值得鼓励的是,我已经学会在沉默内敛中调节心态。
这也算是成长的一种表现方式?
她停下追逐的脚步,双手叉腰,语气认真:“我有时候会嫉妒你,因为你总是轻轻松松就能得到很多东西。”
我大笑:“因为我人品好。”
“嘁”她表示鄙视,“别说我没提醒你啊,人品总有用完的时候,要记得补充。”
“唔,所以我晚上请你吃饭嘛。”我越发得意,扭扭腰,转身就逃。
阿涵不知道,她这一刻的坦白私心,是我今天感觉最温暖的一瞬间。
寝室楼下静候着一个人。被乔木枝杈挡着,只隐约看到一道背影。或许是寝室楼内哪位美女的男朋友。
我与阿涵依旧在打打闹闹。
“小扬。”居然是郝守宁。
“你怎么在这里?”我惊讶,没想到美女是自己,不小心就自夸自恋了一下。
郝守宁与阿涵打了招呼,才朝我微笑:“联系不上你,就跑过来看看。想着你总会回寝室的。”
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我张张嘴,终于挤出一句话:“等很久了?”
“还好。”他伸手揉揉我的头发,“早知道你们一块出去,我就不担心了。以后出门记得带手机。”
只来得及抓起钱包,将手机忘得一干二净。
“……对不起。”我满心歉意。
“好了,没事了。我也该回去了,不然又打电话来催。”他的语气轻松,似飘的云、轻的风,“今天忙了一天?晚上早些休息,不许熬夜,嗯?”
我仿佛语塞,唯有乖乖点头。
回到寝室。手机果然黑屏,因没电而自动关机。晓娟转告,在我乐颠颠奔去吃饭之时,我的手机响起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