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做买卖不一样,金钱可以拿回来,自尊却是送出去就要不回了。暗自悔恨也好,硬着脖子假装不在乎也好,背过身子决定遗忘也好,失去就是失去了,简单又残酷。年轻气盛的她,那时候才明白,有时候不是跪地求饶承认错误,双手捧上自尊,事情就可以圆满解决的。
只是,她那个时候所剩的也只有自尊了。
鼻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没办法喘气,覃川拧着眉头,把手不耐烦地一挥,喃喃:“好大胆……拖出去扇耳光!”
有人在耳边吃吃的笑,热气喷在脸上,轻声道:“你要扇谁?”
覃川一下子从梦里惊醒过来,猛然睁开眼,就见傅九云一张大脸离自己不到两寸,几乎是额头贴着额头,他两只眸子里,流光灿若星辰。
她傻了,呆了半天,嗫嚅道:“小……小的给九云大人请安……”
唇间发际幽香四溢,傅九云笑得更加和气,捏着她的鼻尖低声道:“我抓到一个偷懒的小杂役,要怎么惩罚?”
覃川终于清醒过来,不着痕迹地想推开他,奈何对方纹丝不动,她只好苦着脸,声音委屈:“小的昨夜一刻不敢歇息,故而今早实在撑不住,请九云大人宽宥。那个……您能让小的起来么?”
傅九云把身体斜过来让了让,她像只兔子似的哧溜爬起来,掸掸头发上的草屑,尴尬地笑:“大人找小的,是有什么吩咐?”
傅九云替她把衣服上的草屑捻下来,一面道:“你把我的衣服都洗坏了,瓷器花瓶什么的也砸了个稀巴烂,难道不该赔给我吗?”
覃川更加尴尬:“该赔该赔……可小的只有二钱银子……”
“没钱……那也没关系。”他笑眯眯地看着覃川阴转晴的脸,又加了一句:“做苦力来还就行了。”
东风桃花
雪后的香取山是许多人的最爱,山主的弟子们平日里要摆出高高在上的模样,实际上大多数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个个爱玩。覃川一路过来,已看了不下几十个雪人,许多堆得稀奇古怪,猜不出是什么东西。
里面有个雪人却做得极好,纤腰楚楚,皓腕薄肩,虽然做的那个人没有雕琢出五官来,却已尽显风流姿态了。
覃川伸长了脖子频频回头看,脑后突然被什么东西砸中,冰冷的雪水顺着脖子往下淌,冻得她“哎哟”一声,一个劲哆嗦。
“跟上,到处瞎看什么?”
傅九云在前面招了招手,他手里还捏着个雪球,作势要对她脑门来一下。覃川暗暗咬牙,小碎步跟上,赔笑解释:“大人,您看那雪人……怪好看的。”
傅九云笑了笑,道:“看不出你一个小杂役还挺有眼光。”他看看那个雪人,又回头看看覃川,上下打量一遍,才又道:“那是我做的。”
覃川极口夸赞:“原来是大人做的!小的就说,那堆雪的手法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堆个雪人都可以堆出国色天香的味道来,九云大人好手法!那雪人没有五官,是大人还未做完么?”
傅九云却没立即回答,淡淡瞥了她一眼,过了片刻,方道:“美人似真似幻,至今尚未让我见到她的真容。索性让她做个无脸人好了。”
覃川仿佛一无所觉,只连连点头称是。一时间两人倒是无话,踏雪行过一片小花园,迎面飘来断断续续的丝竹之声,曲调只隐约可闻,却是悠扬婉转,犹如春莺脆啼,清泉流泻,令人顿生悠然向往之意,忘却严寒之苦。
覃川似是听得入迷,喃喃道:“这是东风桃花曲……”
“你倒有些见识,”傅九云背着双手,加快前进的步子,“东风桃花曲乃是东方大燕国乐师公子齐所作的群舞之曲,舞姬不单要舞尽天女之态,还要辅以琵琶,不知难倒了天下间多少绝色舞姬。”
覃川扯着嘴角笑了两下,轻声道:“是啊,反弹琵琶之技,百人里也未必能出一个。”
“知道的还真清楚。”傅九云摸了摸她的脑袋,“莫非小川儿做过舞姬?”
她赶紧摇头:“小的笨手笨脚,哪能去跳舞!只不过……只不过小的故乡是大燕国,小时候有幸见识过一次东风桃花曲……”
傅九云默然片刻,第二次摸着她的脑袋,声音柔和了些:“大燕国已灭,小川儿也吃了不少苦。”
覃川没说话。彼时那丝竹声已近在眼前,自一座玲珑殿宇内流泻而出。傅九云走到殿门前,只探头看一眼,里面便传来一声清叱,寒光一闪,一柄小小飞刀对准他的眼珠射过来。他一把接住,将那晶莹可爱的小刀在手中抛了抛,苦笑:“青青,轻些。险些杀了我。”
里面走出个绿衣姑娘,一张芙蓉面,长得极艳丽俊俏,似笑非笑看着他:“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前几天还听说你抢了个外围杂役,越发胡闹了。”
傅九云摇摇头:“我不过是请了个利索的杂役帮忙做些清扫收拾的活,谣言传得倒快。”
“信你才有鬼。”她笑了笑,下一刻却是春风满面,抢过他手里的小刀收回袖中,又道:“今天来这里做什么?看排练吗?”
傅九云含笑道:“来送个做事的杂役,她能干的很,你们只管使唤。”说罢朝覃川招了招手。覃川原本见架势不对,闪身就躲到了安全的地方,幸灾乐祸地看热闹,冷不防他扯到自己,只得点头哈腰地出来行礼:“小的覃川,见过青青姑娘。”
青青略打量她一番,有些嫌弃地皱皱眉头。
“……就是她?”她问傅九云,他点点头,青青便笑道:“那也罢了,你这眼高于顶的家伙会看上这样的货色,比天塌了还不可信。九云,咱们许久没见,原本今晚约了姓江的小子,但你若来,我便推了他。”话说到这里,神色已然妩媚之极。
傅九云淡淡一笑:“既然约好了人家,何必推掉。最近我有事要忙,你自己玩得开心吧。”
说完把胳膊从她手里抽出来,拍拍她的脑袋:“我还有事,告辞了。这孩子今天就留在这里干活儿,你好好督促,别叫她偷懒,更不许她离开这大殿一步。晚上我来接人。”
青青也不纠缠,直接答应:“好,那你去吧,空了记得来找我。”
覃川登时明白他是借着做苦力的借口,要把自己困在这里,心中不由暗惊。但仔细回想,不觉自己有露出什么破绽,他是怎么发觉的?
这个问题当然没人会告诉她答案,傅九云施施然离开,忙自己的事了。青青脸一板,指着殿内满地桃花吩咐:“你发什么呆?快去收拾呀!”
一进门,暖风香气扑面而来,殿内或站或坐几十个妙龄女子,长袖蜿蜒,垂髻妖娆,正在排演东风桃花曲。青青站在最前,怀里捧着一把金色琵琶,玉指如梭,铮然拨动细弦。那琵琶被她或抱或举,时而抡,时而倒置,音色却纯而不散,令人眼花缭乱。
曲调越来越明亮欢快,青青手里的金琵琶仿若变成了金蝴蝶,穿花翩跹,忽而倾倒于地,琵琶为她反举在身后,五指轮弹,犹如骤雨急下,揪着人心,吊着一口气,舍不得吐出来。
腰身一折一弯,人已从地上立起,开始转动,由缓而急,流云般的长袖舞成了一道绿圈,里面粉色桃花纷纷四散落下,如雨如雪,引证的是天女散花的典故。
覃川忽然摇了摇头,叹一口气。下一刻,音色便乱了,青青懊丧地把金琵琶摔在地上,怒道:“什么反弹琵琶!根本是为难人!”
周围的女弟子们纷纷过来安抚,青青大发一场脾气,金琵琶也被她砸成两截。
下个月白河龙王来作客,听闻这位龙王也是个好风雅的老人家,同样养了许多俊美少年男女,还给他们分许多部,专擅歌舞。为了不落人后,香取山的弟子们便排演起东风桃花曲,奈何最后的反弹琵琶太难,怎么也无法做成功,青青连着弹错三次,自然气急。
“我就不信有人能跳完这个破曲子!”青青满头大汗,虽是气急,看上去倒有些可怜。旁边有个女弟子接口道:“怎么会没人能跳完呢?公子齐能做完这首东风桃花曲,也正是因为当年大燕国有人能跳完,我前几年还见过一回……”
话未说完,门外便有人笑吟吟地说道:“不错,确实有人能跳完,而且能跳完的人,还是个公主。”
语毕,殿内便走进一行人,为首的却是玄珠,先前说话的,是她身后的一名婢女。
青青当场就冷下脸,淡道:“哦,我说是谁呢?原来是这位公主陛下!公主陛下自然厉害的很,岂是我们这些荒野小民能比的?”
玄珠在内里弟子们面前,倒不像面对杂役时那么高傲冷漠,她居然带着一丝笑,施施然行了个万福,道:“青姐说笑了,婢子胡言乱语,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青青别过脸,假装与别人说笑,居然半分面子也不给她。她身边先前说话的那个女弟子倒是拍手道:“说得不错,我前些年见的正是大燕国的小公主!听说那年她刚满十三岁,在朝阳台上跳了一曲东风桃花,我在下面看着……呵呵,说来惭愧,居然看傻了。自那之后,再也不见有人能将东风桃花跳得如那位小公主一般美妙。”
青青立即转过头,笑问:“咦?是那个被灭的大燕国?大燕国的小公主?玄珠,你好像也是大燕国的公主?那个小公主,该不会是你吧?”
玄珠脸色淡漠,声音亦是淡淡的:“惭愧,我只是大燕诸多诸侯国中一个公主罢了,怎及得上帝姬?只是如今大燕已灭,往事多说也无益。青姐何必揭人伤疤?”
青青微微一笑,走过去将她扶到殿中,柔声道:“开个玩笑,不要当真。玄珠既然来了,自然也是想为下月龙王做客做准备。那东风桃花曲我自知无法跳完,妹妹何不试试身手?”
玄珠客气含笑道:“小妹能有什么身手?只是近日总是闻得东风桃花曲,难免勾起思乡之意。跳得不好,青姐莫要笑话。”
青青咬牙退到了外围,挥手让女弟子们奏乐,玄珠脱去外面的黑色罩衣,内里却是一袭水红长裙,捧着备用的金琵琶,凭空便多了七分妩媚之色。
覃川缩在人群后面,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挥袖抡弹。玄珠向来是好胜心强的人,从不肯被人压下,当年更是为了把帝姬的东风桃花比下去,练舞练到要吐血。一个人如果宁可死也不认输,总是想尽一切方法在别人面前展示自己,那总不会令人感到舒服,玄珠无论从前还是现在,这点都没变。
殿中人人都被玄珠曼妙的舞姿吸引住目光,覃川趁人不备,轻手轻脚往殿外爬,她可不认为青青会好心到放自己出去解手,这种时候,果然还是得自力更生。
爬啊爬,终于爬到了殿门口,覃川蹑手蹑脚站起来,回头看看,大家都忙着看玄珠,没人理会自己,她转身便走,谁知迎头差点撞上一个人,惊得退了两步,正打算跪下去赔罪,却听那人低声道:“此处是歌舞排演的地方,外围杂役怎会在此?”
是左紫辰的声音。
覃川顿了一瞬,缓缓跪下:“小的见过紫辰大人。是九云大人吩咐小的在这里收拾杂物,教大人们练舞的时候省心些。”
“起来。”他向前走了一步,“既然收拾杂物,为何又要离开?”
覃川顺从地起身:“小的早晨喝水多了,正要去方便。”
左紫辰沉默片刻,突然道:“等一下,你……把头抬起来。”
覃川只觉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