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头晃脑地喃着,露出浅浅的酒窝:“第一次娘落跑的时候,天没亮就把我打包绑在身后,可没等天完全亮爹就赶到了,回家正好赶上早饭。第二次也一样,只不过这次多了小雅和小颂两个包袱。”
话音未落就见两个小人跑进内室。
“姑姑,小雅好可怜,大哥和二哥都欺负小雅。”
“姑姑你别听小雅的,是他自己不争气,被大哥揪耳朵了还不敢说,活该!”
“那你敢?你敢!刚才你还不是不敢吭声!”
只会听不会说,床上的她已成为孩子们吐露心事的最佳人选。
“那也比你好,还‘是大哥帮小雅打掉虫子的~’,羞羞脸!”
“二哥你!”
“怎么样?”小颂火上浇油地做着鬼脸。
“呼!呼!”小雅喘着粗气,跑到床前一把拔下那人头上的白凤簪,见势就往双生哥哥那里冲去,“啊!拼了!”
“怕你啊!”小颂一瞪眼,摆好架势只等小雅……
狗吃屎状倒地?
爆出的眼珠还没收回,小颂后脑勺就挨上一下。
“大……大……大哥……”这一声显示了双生子少有的默契。
“别吵到姑姑了。”抢过小雅手中的玉簪,笑儿冷冷一扫,暗红色的瞳眸瞪得人不由一颤。
“吵又吵不醒的。”小颂小声叽咕着,“就像被村里人供起来的大和尚,据说是在姑姑上岛那天死掉的,然后再也没醒来。”
“嗯,嗯,听说那个大和尚是太爷爷的朋友,有法力的,是神仙,所以身体不会坏。”小雅点头附和着,顺道看了看床上的人,“姑姑肯定也是神仙,身体也不会坏。”
“既然姑姑是神仙,那么我们也是神仙?”
“哎?对哦二哥!我们也是神仙!”
俩兄弟对望一眼,忽然同时跳起向帘外跑去:“娘,我们是神仙!娘!”
终于安静了。
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笑儿拿着玉簪走到床边:“姑姑,你猜这次娘带着新弟弟、小颂、小雅能跑多远?”
不期然,一阵风掀开布帘径直吹来。
嘤——
手中的凤簪发出近似呜咽的声音,他先是一惊,再定睛看去,白玉色的凤喙耀出七彩色光。
许是好奇,许是注定,小小的指头就这么触上去。
咚。
近似于雨落江面的清音,一颗宝珠自凤喙里飞出。
“不好。”他低喊一声扑向玉床,不知被什么绊住,猛地压在了那人的身上。
紧合已久的樱唇因这下撞击而微启,宝珠就这样轻巧滑下。
一切发生得太快,小人趴在玉床上,呆呆地望着手中的凤簪,仿佛只是梦一场。直到那一朵朵随风而至的凤凰花飘进画窗,他才发现头上的异样。
细白的纤手抚在发上,若他没弄错,这手的主人绝不是娘。
视线一点一点下移,沿着那火红的花瓣,顺着酒色的春光。而后,便落入一双如月盈盈的瞳仁里。
“我猜你娘这次一步都走不了。”
这一笑,似水如云一片心里。
恍然间,沧海桑田,万境忘机。
千里烟波随君去,一潮还过一潮
两月后,定乾四年春末,乐水。
“这一路逆流,两岸不见稻米只见荒地,原先的农人都弃岸登船做起了水路生意。”草帽下露出一双小鹿般的眸子,小小少年仰视身侧轻声道,“雍国要亡了吧,先生。”
“在外少言。”不及弱冠的青年收回视线,发上淡蓝色的纶幘迎风展动,偶一闪过衬得他耳垂上的血痣愈发殷红。
闻言,少年郑重地点了点头。
先生说过乱世需慎言,这一路上他们记录下太多的真实,而这些真实只可行书于纸上却不可昭示于人间。只有在百年后神鲲人才会面对这段过去,但却依然难以改变重复历史的命运。
可既然如此,先生为何还要写史呢?
当时他听得一知半解,就这样问了出来。
而后的那幕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平时不苟言笑的先生柔和了面容,瞬间绽放的光彩抹进眼底。那般艳丽的颜色啊分明是在怀念着谁,让他的心底泛起酸涩。
“灵州到了!”
炸耳的吼声震醒了少年的神智,他紧了紧腰间的短剑,护着他家先生向船板走去。
“慢点,慢点。”
“谁踩了老子的鞋。”
“娘?娘!”
各式各样的声音充斥人群,拥挤的甲板上满是汗味,热烘烘地熏臭了周围的空气。
“快看,快看,前面有个番女呢。”
番女?
少年一面为身后的先生挡住人群,一面好奇张望起来。
右前方约莫十步有个女子身影,山水长裙、烟青帷帽,缓缓行去的流云步履,若不是露出了几根碎发,怕是无人能识破她番人的身份。
阳光般的发色啊。
他正叹着,忽被身后的那人猛力推开。
“先生?”他愣了片刻,随后奔去,“先生!”
先生究竟是怎么了?
跟着步履匆忙的主人走进茶馆,少年一眼就看到坐在窗边的那名番女。
自从见到这个女子,先生就不一样了。
“小娘子是想吃饭还是打尖?”
店伙计大声问着,可等着回答的却不止店伙计一人,隔桌那几个短打模样的男人啧啧地舔着酒杯,凶恶的目光一直停在那个番女身上,与他家先生当下的神情完全不一样。
帷帽缓缓转过,少年几乎可以想见烟青色的纱幔下这女子直直朝他们这桌看来,而他家先生是在紧张?
“包十个馒头。”
击玉般的声音,没有一丝外族语调,她真的是番人么?
少年垂眸奇着,正瞧见桌下一双不住颤抖的手。
“先生?”他不禁忧心起来,“先生不舒服么?”连嘴唇都颤起来了呢。
那个女子接过包好的馒头从眼前轻轻走过,几乎是前后脚隔桌的汉子就跟了去。
“街口有家医馆,小草扶先生去看看吧。”他老妈子似的念叨着,再抬眼……
“先生!先生!”
完了,完了,他家先生一定是着魔了!为了追那个番女,他们先是离开了官道再是走进这深山。眼见天就要黑了,雍国可不比青国眠州安全,落草为寇的山民可是很多的。
“先生!先生!”他从来不知道文弱的先生能走这么快走这么远。
他家先生相貌虽然普通,可眉眼间的忧郁之色再加上清俊的文人风骨,偏让先生独特起来。而他,就是为了保护这样的独特而存在的。
先前茶馆里的几个大汉明显不是良民,就算他和先生追上那名番女也帮不上忙,只会白送两条性命。
想到这,他伸手捉住身前的衣袍:“先生,别追了。”
不是他自私,只是无能为力罢了。
“追也追不上的,先生我们还是回官道吧。”
正说着,身前这人突然站住了。少年讶于他的好说服,举步上前刚要发问,却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张口难言。
夕阳如血铺满山头,如水似泉浇灌着纯白的野菊,及膝的春草中几个汉子仰面躺着,静静地望着天空,面容竟是如此地平和。
风游走在夕阳下,草木如流苏般轻轻抚远,抚远,一直到野菊的尽头。
“番女!”他脱口叫道。
山水色的裙裾不染尘埃,她迎风站着,显然是等了很久。
她是在等谁?难道是先生?
这样的想法让少年立刻惊醒,可没等他拔出短剑,那个番女就向远方走去。
“哪有这样的姐姐!”激动的男声在山野上呼啸而过。
“先生……”少年失语。
“哪有见到弟弟就逃的姐姐!”先生一步一步朝前走着,形状妖美的魅瞳迸出怒色,“哪有明明许下重逢的诺言,相逢却故作不见的姐姐!”
流云,翻过一座又一座峰,最后沉淀在风中。
蔓草擦过那身衣裙,她摘下帷帽,露出久违的微笑:
“许久不见,弥儿你学会生气了呢。”
“大人……”
耳畔听得春风落,屈指如今又几年。
夜色沉沉压迫着山野,明灭的星子仿佛近在眼前。
一边是先生,一边是先生的姐姐。清官难断家务事,慎言,慎言。
摸了摸耳朵,小草很识趣地蹲下玩起篝火来。
“弥儿。”
妖美的眸子瞟也不瞟,依旧定定地看着火苗。
“你该明白的。”月下从包袱里拿出白天买的几个馒头递了过去,“我若有心躲避,你是绝不会发现的。”
白白胖胖的馒头!
匆匆行了个礼,小草狼吞虎咽起来。
光忙着追人连干粮都没准备,要不是先生的姐姐多买了几个,他们现在怕是要饿肚子了吧。
吃着吃着他慢慢停了下来,眼也不眨地望着月下。
在茶馆里他就奇怪,一个人买十个馒头,难不成她是大胃王?原来她是在给三人准备干粮啊。
他默默地想着,不期然对上那弯浅浅的微笑。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这样问着,他愣在那里脑中只剩下一句话:明月兮,秋水兮,不若卿之一笑矣。
“他叫小草。”张弥咽下嘴里的馒头,接声道,“是我在南山书院求学时收的书童。”
“哦。”月下微微颔首,目光先是落在少年腰间的短剑上,而后又看进张弥的眼里。这注视了然中带着欣慰,看得张弥越发不自然。
“大人这几年都去哪儿了,害得我好找。”他的语调有些急,不知是在恼谁。
“只是迷路了。”眉宇间染抹哀愁,火光中的她有些朦胧。
面对她的避而不谈,张弥选择不再问下去。
“大人的发淡了呢。”
“这就是重逢的代价吧。”
果然,大人的这四年多远比他想象的要艰难。思及此,张弥放柔了语调:“大人是要去找他么?”
“嗯。”这一声如此动人,让夜风不由轻叹。
“他在乾州。”
“乾州?”她微蹙秀眉。
“这一切都要从大人离开后的第二年说起……”
还没走远的年月伴着夜风,抚过这一山一山,流过那一水一水,最终化为篝火里的一点零星。
“如今神鲲虽有四国一州,却实归二主,眠青矣。凌夜二氏虽势同水火,可每逢一日必会休战。”仰望星河,张弥轻轻叹息,“八月初八,天下太平。”
行动迟缓的左手微地一颤,月下抬起瞳眸,眼中流动着银白月色。这一刻,山野出奇的静,静得能听见春末最后一朵花落的声音。
“据说……”忍攻最差的小草下意识打破了骇人的沉寂,“据说是因为八月初八是后星的生辰。”
后星?
接收到月下诧异的目光,小草舔唇再道:“叫那位后星是因为今后不论是眠州侯登极还是青王御宇,她都会是皇后。”
怎么会这样?
月下凝向张弥,目光无言发问。
“因为啊……”小草兴奋地睁大眼睛,“眠州侯回水月京的当天即宣布,韩氏月下为他夜景阑今生唯一的妻。”
月下忽地站起,淡色的发遮住了她此时的神情。
“据说那位很小的时候就有天相师向她行皇后之礼,前幽奸臣钱氏之所以害死她的父帅就是惧怕她冲天的贵气。”
“小草。”
少年说得起劲,完全没有发觉他家先生语调有异。
“还有还有,韩月箫将军之所以隐姓埋名,将她养在深闺,就是怕歹人争夺后星乱了神鲲大局。熟悉她的家仆都说,她是那种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