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王凌准站在桌案前,拿着一只狼毫,手腕轻抖,一只猛虎跃然纸上。
得显将门口的宫女内侍摒开,抱着拂尘走到座下:“王上。”
“嗯。”凌准停下毛笔,低低问道,“怎么样?”
“朝会后韩将军往吏部去了。”
“哦?”他挑了挑眉毛,“哼,是淮然啊。”他直起身子,望着殿外斜飞的疾雨,低声道,“孤故意在朝堂上刁难韩月杀,就是想看看这几个儿子的耐性。老三还是躁了点,太沉不住气了。”
嗒,笔尖渗下一滴墨,凌准低头看去,只见那滴黑渍正好滴在虎睛上。他了然一笑:“猛虎虽然气盛,但是若蒙住了眼睛,也是困兽一只而已。”他放下狼毫,凝思片刻,微微一笑:“摆架墨香殿,今日孤就去成妃那里待上一天。”而后,又加了一句,“务必要让王后和华妃都知道这个消息。”
“是。”
无风不起浪,无雨不成秋。
气动天地色,惊涛向何流?
一番雨过一番凉
七月十九,骤雨初霁。墨香殿里烟雾缥缈,弄墨斜倚在香木金丝榻上,眉黛青青,绿云高绾,一双秋水眸似含着雨恨云愁。
王上,究竟想怎样呢?一连三天都歇在墨香殿里。
“娘娘。”思雁从帘后闪出,低唤一声。
弄墨半坐起,偏向一边的发浪如凤盘鸦耸。“怎么说?”她急急出声。
思雁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围,上前耳语道:“主子说‘香饵之下,必有死鱼’,王上这是在撒网呢。”
“撒网?”弄墨低喃道。
“主子还说这网撒的早了些,有蹊跷。要娘娘注意王上的起居,是否有异相。”
“异……相?”弄墨低下头细细思量,眉头轻拢似蹙非蹙,半晌她抬起头,低语道,“夜里王上咳嗽的厉害,可能是着了风寒。”她抿了抿嘴,“但又不准我叫太医,只是叫了得显进来伺候。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异相。”
思雁听得仔细,不住点头。弄墨停了会儿,开口道:“那位还有何吩咐?”
“主子说:微恙是福,病里见人心。”
弄墨眉头忽地舒展,拿下头上的四蝶金步摇,柔顺的头发披散在身上,像一股黑色的瀑布。她懒懒地伸出手:“思雁,请胡太医来看诊。”
行似弱风静似柳,卧看瑞脑销金兽。
寒雁一字断云里,老容白发叹悲秋。
“唉。”青王低低的叹息被淹没在凄凉的雁鸣之中。
得显低下头,一名小内侍低低耳语几句,随后恭敬地退后。
得显看了看倘佯在败花之中的青王,叹了口气,半晌方才开口:“王上。”
“嗯?”凌准拾起漂浮在积水之上的一朵玉簪,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事?”
“墨香殿传了太医,成妃娘娘抱恙。”
凌准灰白的头丝在风中飞舞,他慢慢合起手掌,轻笑道:“相似红颜别样心,暖儿啊,你若有她的三分精明,又岂会过早凋零?”拳头越握越紧,似在发泄心中的悲痛,“亦或是。”他摊开手掌,被碾得粉碎的玉簪,慢慢飘落在微凉的空气中,“你厌倦了秋,才狠心离去?”
凄风苦雨几时休,
玉簪不胜凉秋。
无语泪先流。
目尽之处,
是芳丘。
沁骨,
愁。
得显垂下的脸庞上满是惆怅:自从那位娘娘去后,这青宫最美的宫殿已经十三年没有主人了,而王上鬓间的白发也越来越密。
“得显。”青王的声音重新恢复平稳,语调略低。
得显明了地贴近,静候王上的吩咐。
“将饮花露拿给成妃,就说孤让她安心养病。”字字句句,浸透着凉意。
得显愣了一下,心中咯噔:“饮花露”是历代青王手中的秘药之一,不同于“醉花荫”的阴毒,喝下去也只是产生风寒入骨的病兆而已。
“毕竟,病要病得彻底。”青王背手望天,嘴角微扬,“得显啊,孤夜里咳得是不是越来越厉害了?”
“是……”语带不忍。
“那,除了你,还有多少人听到?”青王目流杀意。
“回王上的话,值夜的宫女内侍大概都听到了。”得显低下头:这些人留不得了。
凌准虚起龙睛:“你说孤是得的是什么病?”
得显低下头,思忖了一会,恍然大悟道:“风寒,是在墨香殿染的风寒。”
青王嘴角划过一个满意的弧度,忽地眉头微皱,胸口剧烈起伏。他拿过得显递来的帕子,掩住嘴角闷哼两声。随后将帕子递回去,低低命令道:“烧掉。”
得显接过,将黄色的丝帕打开一个缝,惊的脸色苍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他看了看青王略显凄凉的背影,偷偷地叹了口气:待到明年春暖花开之际,不知道哪位能成为那只头雁呢。
赐以花露饮,借以掩重疾。
遥看云中雁,莫测帝王心。
嗷嗷雁鸣,划过长空,穿越白萼殿直直地向墨香殿掠去。
殿外伺候的内侍低着头,瞥了一眼从身前经过的华服,暗自迷惑:那位主子刚走,这位又来了。以前娘娘病的时候,可没见过这样的架势啊。内侍啧了啧嘴,摇了摇头:管那么多做什么,当好差就可以了。
弄墨云鬓散乱,略带病色,强撑着手从床上坐起:“华妃姐姐,您怎么来了。”
“妹妹何需多礼。”华妃柳眉微皱,疾步走来,无比轻柔地按住弄墨,“几天没见,怎么就病了?”
弄墨蹙眉含笑,娇弱不胜风:“这些天又是风又是雨的,大概是凉着了。”
“是啊。”华妃温温的眼中划过一丝精光,“再加上伺候了王上三天,是够累的。”
弄墨眼皮一跳,瞬间恢复平静:“那是应该的。”
“呵呵,可不是,应该的。”华妃向後招了招手,侍女捧着一个锦盒恭敬地立在床边。华妃微微一笑,打开盒盖,从里面取出一件华服。弄墨细细一看,惊的瞪圆了双眼。瑞凤呈祥的纹样,正红流金的颜色,这可不是一般宫妃可以拥有的锦服。
“妹妹,这天气越来越寒了。”华妃拿起凤袍为她披上,动作果断而坚定,不容抗拒,“穿衣也是一种学问啊。”
弄墨攥紧那件锦袍,手心隐隐冒出了冷汗。
“瞧瞧,真是病的不轻,一张俏脸都失了颜色。”华妃坐上床缘,摸了摸她的柔荑,“哎呀,冰凉的,想是殿门没有关好。”随后向女侍使了个眼色,半晌,只听数声门响,寝殿内再无一丝秋声。
床边的龙纹小鼎洒出半明半暗的白烟,淡淡的瑞香充溢着静默的内室。丝丝香气渗入心头,让人不由的发毛。
“弄墨妹妹。”华妃改了称呼,语调更显亲和,“你进宫有多少时日了?”
这萧墙粉壁啊,弄墨心中燃起一丝惆怅:当年为了报九殿下的大恩,也为了帮助少爷在青国站稳脚跟,才狠下心来走进这个吃人的牢笼啊。她顿了顿,掩饰起浓浓的无奈,笑语道:“承蒙王上隆恩和王后娘娘、华妃娘娘的厚爱,臣妾在宫里已经安然渡过了七个寒暑了。”
“那……”华妃为她绾了绾耳边的长发,低声问道,“妹妹可知道当年和你一同入宫的秀女如今都是什么下场?”
弄墨惊寒,微抖不语。
“刘嫔惑乱后宫被活活打死,常修容怀胎六月突然流产、血尽而亡。”华妃死死拽住弄墨的手,由不得她不听,“穆昭仪生下死胎受不了打击,得了失心疯至今还在素灵巷里关着。还有……”她缓下语调,煞是惬意地说道,“和你同时晋封为正一品宫妃的蔺淑妃,她可是因为阴谋毒害王后而被赐死的。”
弄墨抑制不住地颤抖,心酸的往事如在眼前。
“妹妹啊,可知为何你就这么好命呢?”华妃锐声道,“是因为你家侄子功勋昭著吗?”
弄墨低下头,眼中尽是伤色。
“当然不是。”华妃回得果决,“说到家族势力,当年的蔺相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结果呢?还不是全家处斩、淑妃命丧嘛。那,又是为什么呢?”她轻轻地抚摸着弄墨的脸颊。
“全凭王上的恩典、王后娘娘和华妃娘娘的善待,臣妾才有了今天。”弄墨温顺地开口。
华妃满意地笑笑:“妹妹你也该知道王上为什么一开始就对你另眼相看吧。”她从床边拿起一面云笈琅鉴,直直地放在弄墨的俏脸下。“真是一张芙蓉面啊,可是你看清了吗?”华妃将镜子晃了晃,“王上看到的可不是你,而是那位已经死了十五年的尹贵妃啊。”说着,将镜子放在床上,缓声道,“像啊,真是像啊。以至于王后娘娘看到你一刹那,脸色苍白啊。”
弄墨一怔,迷惑地望向华妃。
“呵呵,妹妹不知道吗?”华妃凑到她耳边,低语,“传言尹贵妃就是吃了一盅莲子羹才香消玉殒的呐。”
弄墨的心头微微一颤:怪不得,九殿下特别叮嘱要防着王后,原来如此啊。
“那妹妹又可知王后娘娘为何放过你吗?”华妃笑笑地捏了捏弄墨的柔荑,“因为不管圣恩如何眷顾,妹妹你的肚子就是没有动静。无所出的宫妃是最安全的棋子,更何况妹妹是如此的贤良淑德。王后娘娘又怎么会舍得将你扳倒,任由那些存着野心的狐媚子往高处爬呢?你说,是不是?”
酹月矶上的那记刀伤就决定了,她这一生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弄墨有些悲哀地想。
“这样看来,救了成妃妹妹的恰恰是你自己啊。”华妃一转语调,语调凉凉,“就像镜子总有两面,现在的优势也许就是往后的劣势啊。”睨了弄墨一眼,声音低低,“说一句大不敬的话,王上仙去后,妹妹又当如何呢?按例,没有子嗣的先王嫔妃都会被送到禅心院里剃度出家,一辈子都别想出来了。”华妃叹了口气,“可惜了妹妹的如花美貌,难道真要蹉跎在佛灯前?”她掖了掖凤袍,语调微扬,“亦或是和我姐妹携手,共享太后之位呢?嗯?”
终于,说出来了。弄墨抬起头,直直地望向华妃,一扫刚才的忧郁,淡淡回道:“娘娘又在说笑了,臣妾七年无所出,又怎么可能成为太后呢。”说着将凤袍拿下,低叫道:“思雁。”
思雁从珠帘后走入,低头应道:“娘娘。”
“这可是华妃娘娘的一番心意。”她将华丽的锦袍递去,“去,收好了。”
“是。”思雁恭敬地捧过衣裳,走到红木雕花橱前,小心地叠好。
华妃眯起眼睛,细细看去。橱门打开的一刹那,一件桃红色的五凤披风飘落到地上。她猛地瞪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歪在床上的弄墨:这可是太妃品级的服侍,怎么?
“思雁!”弄墨拧着柳眉,厉声道。
思雁惊慌失措地拾起披风,语带哭音:“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弄墨偷偷看了看华妃,见她脸上并无异色,还是一副亲和温善的模样。半晌,她抚了抚额头,蹙眉轻唤:“思雁,思雁。”
“娘娘,怎么了?”思雁关上橱门,急急跑来。
“突然一阵晕,眼前黑黑的。”弄墨闭着眼,面容痛苦。
华妃站起身,定定地看了看床上的病美人,轻柔开口:“妹妹注意身体,姐姐我就不耽误你休息了。”
弄墨强撑美目,气音道:“多谢姐姐前来探病,思雁送送娘娘。”
“不用了。”华妃抬起柔荑,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等妹妹病好了,一定要去姐姐那里坐坐。”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