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立即离开更衣室,她把门关上,用身体挡在门前。
「你就是我丈夫的女人?」她盯着我。
我望着她,如果森没有死,我或许会害怕面对她,但森死了,我什么都不怕。这个女人不让我见森最后一面,我讨厌她。
「我一直想知道森跟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搞婚外情,原来只是个卖胸围的。」她不屑地一笑。
我不打算跟她争辩。
「森这个傻瓜,逢场作戏的女人而已,竟然拿二百多万给你买楼。」她摇头叹气。
她怎么会知道?
「他的户口里没有了二百多万,他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早就知道了。」她倚在门边。
「你想怎样?」我问她。
「幸而我在他钱包里发现你写给他的支票,告诉你,是我拿去兑现的,那些钱本来就是他的,将来就是我的。」她展示胜利的微笑。
我早就猜到是她,森说他一直将支票放在钱包里,是她在森死后搜他的钱包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将森火化吗?」她问我。
「我不想他有坟墓,骨灰瓮本来应该放在寺院里的,我不理所有人反对,带回家里,并不是我不舍得他。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她走到我面前,身体几乎贴着我,盯着我说,「我不要让你有机会拜祭他,他是我的丈夫,死了也是我的。」
她怨毒地向我冷笑。
「你很残忍。」我说。
「残忍?」她冷笑几声,「是谁对谁残忍?他死了,我才可以拥有他。」
「你以为是吗?」我反问她。
她突然脱掉上衣和裙子,身上只剩下黑色的胸围和内裤,几乎是赤条条的站在我面前。
她的乳房很小,手臂的肌肉松弛,有一个明显的小肚子,大腿很胖,她的身材一点吸引力也没有,我没想到森的太太拥有这种身材。
「我是不是比不上你?」她问我。
我没有回答。
「为了你,他想和我离婚。我和他十八年了,我们是初恋情人,他追求我的时候,曾经在雨中等了我三个小时,他是爱过我的,他已经不再爱我了,都是因为你!」她扯开我的外套。
我捉住她的手,问她:「你要干什么?」
「你脱光衣服,你脱光了,我就把那二百八十万还给你!你想要的吧?」她用另一只手扯着我的衣袖说,「我要看看你凭什么把森吸引着,脱吧!」
我脱掉上衣、裙子和丝袜,身上只剩下白色的胸围和内裤,站在她面前。
她看着我的胸部,说不出话来,我已经将她比下去。
「我丈夫也不过是贪恋你的身材!他想发泄罢了,他始终是个男人。」她侮辱我。
「如果只想发泄,他不会和我一起五年,他爱过你,但他临死前是爱我的,他在死前的一天也问我爱不爱他。」我告诉她。
她突然笑起来:「可惜他看错了人,你为了二百八十万就在我面前脱光衣服,你也不过喜欢他的钱罢了!好,我现在就开支票给你,就当是你这五年来陪我丈夫睡觉的费用。」她拿起手袋。
「我不打算收下这二百八十万,我这样做是要惩罚你不让我拜祭森。」我穿上衣服,「如果他可以复活的话,我宁愿把他让给你,爱一个人,不是霸占着他,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男人,可惜她不会回来了。」
她突然哇的一声蹲在地上痛哭。
她的身体在颤抖。我突然觉得心软,拿起她的外套,盖在她身上。
她也是受害人。
我走出试身室。我为什么可以那样坚强?如果森还在我身边,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我一定招架不来。他不在了,没有人会象他那样保护我、纵容我,我知道我要坚强。
她穿好衣服从试身室走出来,昂首挺胸,头也不回地离开内衣店,我看着她的背影在商场的走廊上消失。
我走进更衣室,蹲在地上,收拾她遗下的一个没有试过的胸围。我的心很酸,双手双脚也酸得无法振作,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自从森去了之后,我没有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我以为人在最伤心的时候会哭,原来最伤心的时候是不会哭的。他走得太突然了,我的伤心变成恨,恨他撇下我,我告诉自己,或许他不是那样爱我的,我不应该为他伤心。但,就在今天,他太太亲口告诉我,他提出离婚,他的确有想过跟我一起,甚至于厮守终生。我从来不相信他,我以为他在拖延,我不相信他有勇气离婚,我误解了他。这个男人愿意为我付出沉重的代价。如果能把他换回来,我宁愿他活着而没有那么深爱我。
我放声痛哭,他会听到吗?他会听到我在忏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吗?我刚才不应该这样对他太太,我应该哀求她让我看一看他的骨灰。我为什么要逞强?他曾经戏言他太太会把他剁成肉酱,她没有,她只是把他变成灰。他对我的爱早已化成天地间的灰尘。
每个星期天,我都去鹤数探雪堡,它长大了很多,已经不用吃奶,它好象会认人的,它认得我。
这个星期天,游颍和徐玉陪我去探它。
「常大海回来了。」游颍告诉我。
「真的吗?」我替游颍高兴。
「他昨天晚上回来,说有几件衣服搬走时没有带走,然后就赖着不走。」游颍说。
「你不想的话,怎会让他赖着不走?」徐玉取笑她。
「他跟你说什么?」我问游颍。
「他没跟我说什么,是我跟他说。」
「你跟他说?」
「我跟他说我爱他。」游颍红着脸说。
「你竟然会说这句话?」我不敢相信。
「我是爱他的,为什么要隐瞒?」
「常大海岂不是很感动?」我笑说。
「所以他赖着不走啦。」游颍说。
「他跟那个唱片骑师完了吗?」徐玉问游颍。
「他说是完了。其实我也有责任,我从来没有尝试去了解他的内心世界。我一直以为了解他,但我不是。他爱我甚于我爱他。如果不是唐文森这件事,我也许还不肯跟大海说我爱他,原来当你爱一个人,你是应该让他知道的,说不定有一天你会永远失去他。」
游颍说。
「是的。」我说。
「对不起,我不是要再提起这件事。」游颍说。
「不要紧,我唯一要埋怨的,是上天给我们五年,实在太短了,我愿意为他蹉跎一生。」
「有这么好的男人,我也愿意。」徐玉说。
「为了他,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游颍跟我说。
「我可以的。」我说,「他会保护我。」
「你现在会重新考虑陈定粱吗?」徐玉问我。
「我很久没有见过陈定粱了,他从来不是后备。」我说。
找陈定粱来代替森,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代替森。
就在我们讨论过陈定粱的第二天下午,我在中环一个卖酒的地方碰到陈定粱。他在选购红酒,我跟他打招呼。
「周蕊,很久没有见面了。」他跟我说。
「真巧,在这里碰到你。」我说。
「我们连十三万三千二百二十五分之一的或然率都遇上了,在这里相遇也不出奇呀!」他还没有忘记那十三万三千二百二十五分之一的缘分。
「啊,是的。」我说。
「你的事情,我听到了,很遗憾。」陈定粱跟我说。
「是徐玉告诉你的吗?」
陈定粱点头。
「我很爱他。」我说。
「我看得出来。」陈定粱说,「我们每一个人都给爱情折磨。」
他看到我拿着一瓶一九九零年的红酒。
「你也喝酒的吗?」他问我。
「我喜欢买一九九零年的红酒,我和他是在这一年认识的。」我说。
自从森死后,我开始买这一个年份的酒,渐渐变成精神寄托。这一天所买的是第三瓶。
「一九九零年是一个好年份。」陈定粱告诉我,「这一年的葡萄酒很值得收藏,是书上说的。」
「那我真是幸运。」我说。
我总共收藏了十一瓶一九九零年的法国红酒。陈定粱说得对,一九九零年是一个好年份,葡萄收成很好,这个年份的红酒不断涨价,快贵到我买不起了,只能每个月尽量买一瓶。
在过去了的春天,我在森给我的那一块土地上种植番茄。雪堡负责耕田,它已经一岁了,身体壮健。我负责播种,已经收成了两次,种出来的番茄又大又红,我送了很多给徐玉和游颍,安娜和珍妮也分到很多。自己种的番茄好象特别好吃,常大海和游颍也嚷着要在那里买一块地亲自种菜。
这天徐玉来找我,她说有一份东西要交给我。她用鸡皮纸把那份东西牢牢包着。
「是什么东西?」我问她。
「你拆开来看看。」她说。
我拆开鸡皮纸,里面是一个相架,相架里有一只类似蜜蜂的东西,但又不太象蜜蜂,它是有脚的,一双翅膀象宝石,是彩色的。
「这是蜂鸟的标本,你不是说过想要的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是在哪里找到的?」
「是宇无过给我的。」
「你和他复合?」
「我和他不可能在一起了,但偶然还会见面。」徐玉说。
我仔细地看着那一只死去多时、被制成标本的蜂鸟,它是唯一可以倒退飞的鸟,如果往事也可以倒退就好了,森会回到我身边,会倒退回到我的怀抱里,给我温暖。我们的爱就象那蜂鸟,是尘世里唯一的。
我把蜂鸟的标本带回家里,并且买了第十二瓶一九九零年的红酒。这一天是入冬以来最冷的,只有摄氏六度。我在被窝里听《I will wait for you 》,我很久不敢听这首歌了,森死后,我第一次再听这首歌。
「咯咯咯咯——」有人在外面敲我的窗,我挪开窗前的那一幅「雪堡的天空」,外面并没有人。我打开窗,寒风刺骨,外面没有人,我记得森常常跟我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他最后一次出现,也是在一个这样寒冷的晚上,在窗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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