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就去。」
我报读了一个时装设计课程,每周上一课。
上课地点在尖沙咀。导师是位三十来岁的男人,名字叫陈定粱。他是时装设计师,在本港某大时装集团任职,我在报章上看过他的访问,他大概很喜欢教书,所以愿意抽出时间。人说卖花姑娘插竹叶,陈定粱也是这类人,穿得很低调,深蓝色恤衫配石磨蓝牛仔裤和一对帆船鞋。
他把自己的出生日期写在板上,他竟然和我同月用日生。
「我是天蝎座,神秘、性感、多情,代表死亡。到了这一天,别忘了给我送生日礼物。」陈定粱说。
我还是头一次认识一个跟我同月同日生的男人,感觉很奇妙。
下课后,我到百货公司的面包部买面包,经过玩具部,一幅砌图深深地吸引我。那是一幅风景,一所餐厅座落在法国一个小镇上。餐厅是一栋两层高的建筑物,外型古旧,墙壁有些地方剥落,屋顶有一个烟囱,餐厅外面有一张台,一对貌似店主夫妇的男女悠闲地坐在那儿喝红酒。我和森常常提到这个故事。森喜欢喝红酒,喜欢吃,我跟他说,希望有一天,他能放下工作,放下那份压得人透不过气的工作压力,我们一起开一间餐厅,他负责卖酒和下厨,我负责招呼客人,寂寞的客人晚上可以来喝酒、聊天。每当我说起这个梦想,森总是笑着点头。我知道这可能只是一个梦想,永远不会实现。但憧憬那些遥远的、美好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日子,能令我快乐些。
我没有想到今天我竟然看到了跟我们梦想里一模一样的一间餐厅,只是地点不同。我付钱买下了这幅砌图。
这时一个男人匆匆走过,腋下夹着一条法国面包,原来是陈定粱。
「你也喜欢砌图?」他停下来问我。
「我是头一次买。」
「你是不是天蝎座的?你的气质很象。」他说。
「是吗?也许是的,我的工作很性感,我卖内衣的。」
「为什么会选这幅砌图?」他用法国面包指指我的砌图。
「这间餐厅很美。」我说。
「我到过这间餐厅。」陈定粱说。
「是吗?这间餐厅在哪里?」我很想知道。
「在法国雪堡。」
「雪堡?」
「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有一部法国电影叫作《雪堡雨伞》,香港好象译作《秋水伊人》,就是在雪堡拍摄的,你没有听过《I will wait for you 》吗?是《雪堡雨伞》的主题曲。」
陈定粱拿着长条法国面包在柜台上敲打拍子。
「你这么年轻,应该没有看过这套电影。」他说。
「你好象很怀念。」我说。
「怀旧是中年危机之一嘛。」
「图中的一双男女是不是店主夫妇?」
陈定粱仔细看看图中的一双男女。
「我不知道。我到雪堡是十年前的事。这幅砌图有多少块?」
「两千块。」
「有人又有景,难度很高啊!」
「正好消磨时间。」我指指他夹在腋下的法国面包,「这是你的晚餐?」
陈定粱点头,他象拿着一根指挥棒。
我跟陈定粱在玩具部分手,走到面包部,也买了一条法国长条面包。
走出百货公司,正下着滂沱大雨,一条法国长条面包突然把我拦腰截住。
「你要过海吗?」陈定粱问我。
我点头。
「我载你一程吧!这种天气很难截到的士。」
「能找到《I will wait for you 》这首歌吗?」我问他。
「这么老的歌,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我试试看吧,有很多人翻唱过。」
「谢谢你。《秋水伊人》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大概是说一对年轻爱侣,有缘无分,不能在一起,许多年后,两个人在油站相遇,已经各自成家立室,生儿育女。」
陈定粱把车驶进油站。
「对不起,我刚好要加油。」
「你的记忆力真好,这么旧的电影还记得。」
「看的时候很感动,所以直到现在还记得。」
「能找到录影带吗?」
「这么旧的电影,没有人有兴趣推出录影带的。好的东西应该留在回忆里,如果再看一次,心境不同了,也许就不喜欢了。」
「有些东西是永恒的。」
陈定粱一笑:「譬如有缘无份?」
「是的。」
我挂念森。
陈定粱送我到大厦门口。
「再见。」我跟他说。
我回到家里,立即腾空饭桌,把整盒砌图倒出来,把一块一块的砌图分别放在几个小纸盒里,颜色相近的放在一起,急不及待开始将我和森梦想中的餐厅再次组合,这幅砌图正好送给他做生日礼物。砌图不是我想象中那么容易,我花了一个通宵,只砌出一条边。早上,当森的电话把我吵醒时,我伏在饭桌上睡着了。
「我发现我们所说的那间餐厅。」我跟森说。
「在哪里?」森问我。
「就在我面前,是一幅砌图,你要不要看?」
「我陪你吃午饭。」
我心情愉快回到内衣店,徐玉打电话来约我吃午饭。
「我今天不行。」
「约了唐文森?」
「嗯。宇无过呢,他不是下午才上班的吗?」
「他忙着写小说,他已经写了一半,想尽快完成,交给报馆连载。我怕留在家里会骚扰他写稿。告诉你一件怪事。」
「什么事?」
「我最近常常不见胸围。」
「又给大鸟拿来作巢?」我大笑。
「我用衣夹夹着的,大鸟不可能衔走吧?我怀疑有人偷走我的胸围。」
「除非那人是变态的。」
「有这个可能。」
「那你要小心啊!嘿嘿。」我吓唬她。
午饭时间,我回到家里,继续我的砌图,森买了外卖来跟我一起吃。
「是不是跟我们的餐厅一模一样?」我问森。
森点头:「几乎是一样,竟然真的有这间餐厅。」
「你看过一套法国电影,叫作《秋水伊人》吗?」
森摇头。
「你有没有听过一首歌叫《I will wait for you 》?」
「好象有些印象。」
森拿起砌图块砌图。
「你不要弄我的砌图。」
「我最高记录是每星期完成一幅砌图,不过二千块的,我倒是没有砌过。」
「你有砌图吗?你从来没有告诉我。」我坐在森的大腿上。
「那时读大学,比较空闲。我总共砌了几十幅。」
「那些砌图呢?送一幅给我。」
「全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你要砌这幅图吗?」
「嗯。」
「你有这种耐性?」他用充满怀疑的眼光看着我。
「我有的是时间,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等你。」
「你知道砌图有什么秘诀吗?」
「什么秘诀?」
森笑说:「尽量买些简单的,这一幅太复杂了。」
「我一定可以完成这幅砌图的,你走着瞧吧。」
「好香啊!楼下又局蛋糕了。」森深呼吸一下。
「你想吃吧?我去买。」我起来。
「不。我要上班了。我先送你回去。」
我用手扫扫森的头发:「你多了很多白头发。」
「要应付你嘛。」
「别赖我,你的工作太辛苦了,不能减轻工作吗?」
「再过几年,想做也没有人请呢。」
「胡说。」
「做外汇的人,四十岁已经算老。」
「你还未到四十岁。」我突然觉得他象个孩子。
森送我回内衣店,我们在路上手牵着手,他突然甩开我的手说:「你自己回去吧,我再找你。」然后匆匆往相反方向走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他突然丢下我,必定是碰到熟悉的人。我看着迎面而来的人,会不会其中一个是他太太?
我茫茫然走在街上,作为第三者,这是我的下场。
我在进入内衣店之前抹干眼泪,徐玉正跟珍妮和安娜聊天。
「你回来了?我正在跟她们讨论如何对付偷胸围的变态客。」徐玉说。
「你打算怎样对付这个胸围贼?」安娜问徐玉。
「哼,如果给我抓到他——」
「用麻包袋套住他的头,痛打他一顿,然后将他阉割,游街示众,五马分尸。」我说。
「用不着这么严重吧?又不是杀人放火。」徐玉惊讶地望着我。
我只是想发泄一下我的愤怒。电话响起,我知道是他。
「我刚才看见她的妹妹。」
「是吗?她没有看见你吧?」我冷冷地说。
他沉默了一会。
「我现在要工作。」我挂了线。
「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去抓变态客!」我跟徐玉说。
「今天晚上?」
「你不是说他爱在晚上出没的吗?」
「但不知道他今天晚上会不会来,而且宇无过今天晚上不在家。」
「这些事情不用男人帮忙。况且只敢偷内衣的男人,也不会有杀伤力。」
下班之后,我和徐玉买了外卖到她家里。
「你准备了鱼饵没有?」我问徐玉。
「鱼饵?」
「胸围呀!要找一个比较诱惑的。」
「有一个。」
徐玉走进睡房,在抽屉里拿出一个红色喱士胸围,十分俗艳。
「你用红色胸围?」我吃了一惊。
「是很久以前凑兴买的,只穿过一次。」她尴尬地说,「他喜欢偷有颜色的胸围,黑色、紫色、彩色的都偷了,只有白色的不偷。这个红色他一定喜欢。」
「是的,这个颜色很变态。」我说。
徐玉把红色胸围挂在阳台上。
我们把屋里的灯关掉,坐在可以看到阳台的位置。徐玉的家在二楼,我们猜测胸围窃贼可能是附近的住客,沿水渠爬上二楼檐篷来偷窃。
我坐在摺凳上,问徐玉:「这里有没有攻击性的武器?」
「地拖算不算?」
她跑入厨房拿出一个湿漉漉的地拖来:「还没有弄干。」
「不要用这个,用扫帚吧。」
「我的地拖就是扫帚。」
「你用地拖扫地?不可思议!」
「有了!」徐玉说,「用宇无过的皮带!」
她从沙发上拿起一条男装皮带挥舞。
「皮带?我怕他喜欢呢!」
「那怎么办?」
「有没有球拍之类?」
「有羽毛球拍。」
「可以。」
我和徐玉从晚上十时开始等候,直至十二时,阳台外依然没有任何风吹草动。
「他会不会不来?」徐玉说。
这时电话突然响起来,把我们吓了一跳。
徐玉接电话。
「是宇无过。」
我托着头坐在摺凳上,如果森在这里就好了,我有点害怕。
阳台外出现一个人影。
「他来了,快点挂线。」我小声跟徐玉说。
那人攀上阳台,伸手去偷徐玉的红色胸围,我立刻冲出阳台,手忙脚乱拿起摺凳扔他。摺凳没有扔中他,徐玉拿起球拍扔他,那人慌忙逃走,徐玉又随手拿起一大堆杂物扔他,那个人慌张起来,跌了一交,整个人掉到一楼的檐篷上,再滚到地上。
我们跑到楼下,那个变态客被几个男人捉住,手上还拿着胸围。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的样子并不猥琐,三十多岁,皮肤白皙,梳陆军装。
有人报警,警察来了,我和徐玉到警署录口供,那个偷胸围的男人垂头丧气地坐在一角。
我有点后悔,我没想到这件事会弄到三更半夜,而且如果这个男人刚才掉到地上一命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