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气顺些,续道:“但老见不到阁主和谢将军,我快闷出病来了,便想着进宫去逛一逛,看看皇帝老儿到底长啥模样。”
他说得甚是轻松,象谢府四位姨娘说起要到护国寺进香或去夜市闲逛一般,谢朗不由哭笑不得。
薛蘅眼中隐约有了笑意,“谁先发现张兄的?”
“邓九公!”张若谷傲然一笑,“不过他在我手底下没讨了好去,接着和祖韦过了几十招,打成平手,但后来左寒山忽然出现了……”
他停住话语,怔了一会儿,神色耸动,叹了声,“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张若谷此番算是见识到了……”
谢朗忍不住出言讥讽,“莫非张兄一直认为自己是天下第一高手不成?”
“当然不是。”张若谷正色道:“我只是一直在寻找天下第一高手。傅夫人、左长歌教主、芗夫人,现在加上左寒山,都是我辈望尘莫及的。只有败在他们的手下,我的武艺才会有精进。”
谢朗冷哼一声,“你武艺练到天下无敌又有何用?用来杀清官吗?!”
如同尖锥刺中了沙包,张若谷的肩膀顿时垮了下来,面色也黯淡下去。薛蘅瞪了谢朗一眼,谢朗见她隐含责备,便低下了头,心中却兀自不服气。
“张兄,你……”薛蘅正不知如何劝慰,张若谷却忽地精神一振,盘膝坐直,向谢朗兜头一揖,“谢将军,是张某行事鲁莽,累你险些冤死,张某这厢向你赔罪。你义勇双全、高风亮节,张某万万及不上你。”
谢朗愣住,他之前一直以张若谷为生平第一对手,恨不得事事都要胜过他才好,可此时在薛蘅面前听到张若谷这番话,却忽然间又高兴不起来。
他这边在发愣,张若谷已拿起了墨风剑。薛蘅轻声问道:“不知张兄有何打算?”
“我要去找铁家公子。”张若谷肃容道,“听说他扶灵回了海州,我这便去找他。他若要杀我为他爹报仇,我这条性命便是他的;他若不杀我,我便将我一身艺业传授给他。”
薛谢二人听了,半晌都无法言语。谢朗心头仅存的一丝要将张若谷缉拿归案的想法,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心中甚至隐隐觉得,若没有那些礼法教条的约束,象张若谷这般快意恩仇,倒也不错。
张若谷看着二人面色,长声一笑:“薛阁主,谢将军,今日先且别过,若张某还有命归来,他日再与二位痛饮一番!告辞!”
不待薛蘅说话,他振身而起,闪出马车,衣袂飘风,不多时便消失在浓重的暮色之中。
薛蘅挑帘望着他远去的方向,怅然地叹了口气。
谢朗心中百味杂陈,正要开口,忽察觉到二人坐得极近,伸手可触。他甚至能隐隐感觉到她身子传来的热度,他的心呯然一跳,面红过耳。
薛蘅放下布帘,回过头,一双灼热的眼眸近在咫尺,正目不转瞬地注视着她。他滚烫的呼吸喷入她的发间,令她心跳陡然加快。
黑夜如幕笼罩四野,马车中一片朦胧。两人这么静静地坐着,看不清彼此的神情,却可以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和剧烈的心跳声。
“蘅姐……”谢朗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你……别回孤山了,留在涑阳,可好?”
最后两个字,他的声音几乎在发颤。话一说完,他全身绷紧,不敢动弹一下。
薛蘅却没有回答,只微微低下了头。
谢朗紧盯着她,生怕她说出一个“不”字。等了许久,见她没有拒绝,勇气更盛了几分,“蘅姐,我不是驸马爷了,你也别做什么阁主了,我们……”
“明远。”薛蘅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嗯。”谢朗的心“咚”地一跳。
“我还没有好好地和你说过这一路查案的事情。”
谢朗面上一阵错愕,喃喃道:“蘅姐,以后慢慢说。”
“不,你听我说。”薛蘅语气十分固执,不顾他的反应,就急急地说了下去,“我们出京后,柔嘉一直跟着我们,到燕云关时还险些被兵痞欺负。后来裴将军想入关,被丹军使了离间计,孙将军要杀红菱,柔嘉拼死护住了她,才没有令事态激化。再后来在渔州,也幸亏有柔嘉和杜尚书作见证,邵师爷被杀的真相才大白于天下。我怕她的身体受不了那么冷的天气和长途跋涉,想让她留在渔州,可她为了你,一路跟着我们到了安南道,结果染了风寒,大病一场。再后来……再后来,也是在她的启发下,我才找到了张兄,找到了账册。往回赶的时候,我们遇到截杀,也是她和二哥他们拖住了截杀的人,才让我及时赶回了京城。若没有她,我也没有办法救你一命。”
车帘的一角被夜风吹得微微扬起,透进来一缕淡淡的月光,映着薛蘅苍白的侧面。她的胸膛,似乎因为说得太急而剧烈起伏着。
谢朗嗫嚅地叫了声,“蘅姐……”
“明远,柔嘉待你一片痴心,你不能辜负了她。”薛蘅侧过脸去,轻声道:“二月十八,我会来喝你们的喜酒的。”
八一、隐疾
“不!”谢朗大叫一声,猛地站起,“难道因为她帮过我我就要娶她吗?!”
他忘了身在马车之中,这一站起,头便重重地顶到车顶,马车一阵轻晃,拉车的青骢马也受了惊,仰头长嘶,四蹄不断踢踏。
“啊!”薛蘅惊呼一声,捂着胸口,弯下腰去。
谢朗顿时慌了手脚,把要说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一把将她扶住,“蘅姐,怎么了?怎么了?”
薛蘅低低地呻吟一声,喘着气道:“今天下午的药没吃,好象有点不妙。”
谢朗一听便急了,“那我们赶紧回去!”他将薛蘅扶正坐好,跳出马车,控辔策马,往来路驰去。
他既想尽快赶回太清宫,让薛蘅及时喝药,又怕马车太颠箥,触动她的内伤,这车便驾得十分紧张辛苦,待赶到太清宫两仪门前,已是满头大汗。
他跳下青骢马,小心翼翼地扶着薛蘅下了马车,正要跟入太清宫,值守的羽林军忽将长戟一拦,客客气气道:“谢将军,陛下有谕:薛阁主病情已经康复,留在太清宫有重要事宜,除了薛二先生和两位药童,其余人等一律不得擅入,以免惊扰了薛阁主。”
谢朗怔了怔,薛蘅已快步走入了两仪门。
太清宫内淡红色的朦胧灯光,照在她的蓝衫上,似绽开了朵朵寒梅。但她走得那般快,似有一阵风吹过,梅影飘忽不见。
“三妹。”
薛蘅从沉思中惊醒,抬起头,脸上的迷茫之色却未褪尽。薛忱看着她消瘦苍白的脸,心底暗叹一声,面上却微笑道:“可是想到什么了?”
“还没有。”薛蘅摇头,道:“我想再去看看《太微丹书》和《内心医经》。”
“好,我和你一起去。”
薛蘅推着薛忱,走向太清宫西北角的寰宇书院。两人在石室中呆了几乎整个下午,到酉时出来,两人仍然陷入沉思之中。
薛蘅推着薛忱走到寰宇书院东厢的透雕花格窗棂下,忽听到室内传来一阵低语,竟隐约提到了自己的名字,不由停住了脚步。
由窗户的缝隙望进去,是几名翰林和学正。
“怎么会这样?若是真的,那她就太不知廉耻了,居然勾引晚辈,做出如此有悖伦常的禽兽之事。”
“我看不假,听说护送《寰宇志》上京时,两人孤男寡女便勾搭上了。还有,你们听说没有?那天在刑场之上,谢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叫她‘蘅姐’。啧啧,我一想到他这个称呼,便……”
一名斯斯文文的太学生似是为了证明自己消息灵通,故作神秘的样子,压低声音道:“你们不知道吧?听内廷的人说,谢朗前几天居然跑到御前,口口声声说要退婚,说什么‘宁死也不娶公主’。陛下震怒,谢朗居然当着陛下、皇后还有公主的面,说他爱慕薛蘅!”
众人口形一致,同时“哗”了一声。
“怪不得,我就说嘛,天清阁向来不插手朝廷之事,怎么这回薛蘅倒担下了为谢朗洗冤的重任,还不惜赔上自己的性命,原来竟是有了奸情!哼,奸夫□!”
听到“□”二字,屋内年轻的几位顿时挤眉弄眼,全无作为翰林或学正应有的端正严肃之态,年长些的则满面鄙夷痛恨之色。
他们面上震惊鄙夷的神情,一个接一个地传播开去,好像石子丢入了湖水中,一圈圈涟漪向外扩散。似乎不这样,不足以说明自己的义愤填膺,不足以显示自己与这对“奸夫□”划清界限的立场。
这时暮色笼罩了整个太清宫,将院中的云杉在雪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淡淡的影子,屋内传来的声音,如同利剑,直直地刺入人的骨髓。
暝色四合,翰林和学正们都自西面的门离去,薛蘅兀自呆呆地站在东厢窗下。
薛忱气得浑身发抖,双手用力抓住轮椅的扶手,他低着头,看着轮椅前方深青色的地砖,感觉仿佛有条冰冷的蛇在沿着背脊慢慢地往上爬。
他强打起精神,回头道:“三妹,我饿了。”
薛蘅梦游似地应了声,推着他往云台走。她走得不急不慢,回到云台,和薛忱用过晚饭,仍然面沉似水。
直到薛忱离去后,她回到内殿,坐在床上,吹熄烛火,将青罗幔帐放下,她才在黑暗中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膝,单薄的身子颤抖得如同一片风中的落叶。
薛忱一夜无眠,第二日起来眼下青黑一片。出门时遇到裴红菱,她看了他一眼,咋咋呼呼道:“薛神医,你怎么了?”
薛忱勉力一笑,命小坎推动轮椅,摆脱裴红菱的纠缠,匆匆来到太清宫,进了云台便道:“三妹,我们回孤山吧。”
薛蘅坐在书案前,在纸上握笔疾书,并不回头,道:“二哥,我想到了。”
“什么?”薛忱忙推到她身边。
薛蘅再写一阵,才将一摞纸笺递至他面前。薛忱一页页细看,眉头渐蹙。看罢,他将纸笺都投到炭盆中烧掉,沉吟道:“三妹的意思,这个病的病因,竟与表亲成婚有关?”
薛蘅见殿内外并无人偷听,便点头道:“是。祖师爷当年必定已经查觉到此点,苦于太祖皇帝出身寒微,祖上记载不全。祖师爷也觉得要想治好这个病,必得由病因入手,这才设立了司詹一职。”
薛忱微微点头,叹道:“原来司詹一职,竟是为了搜集这些信息。只是司詹必定也不知情,一代代传下来,天下诸事、民生百态都成了他们搜集的对象。”
“嗯。”薛蘅站起身来,道:“我将历代公主郡主县主出嫁后所生子女的情况研究了一番,再与陛下秘调出来的皇室医案做了比对,更印证了我的猜测。如果病因真是如此,我觉得我们炼药时,可能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什么?”
“多数患病者不利于行,最后瘫痪,或子嗣不旺,天年不永,如昌宗先帝一般,这是阴气堵塞了经脉。可又有一部分患者会头晕目眩,暴燥如狂,最终疯癫,做出违背人伦常理之事,比如当年的楚王,这又是血脉中阳气过盛之故。而我仔细看过这些线索,对照医案,似乎嫡亲的表兄妹或表姐弟成婚之后生出的患者,前者居多;而隔了一重的表亲成婚后生出的患者,后者较多。”
薛忱精神一振,“我们之前光顾着炼丹,确实忽略了要由疾病本身入手。那依三妹之见”
“阴毒,阳毒!”薛蘅拿起案上的银盒,凝望着盒中朱红色的丹砂,“炼制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