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之后,端木夜照旧要去宗学,海棠有几天没跟去,这日自然是要继续跟去的。
端木夜上了马车,海棠本想跟着李长顺继续坐在外头,谁知李长顺却道:“海棠姑娘,万一世子有什么要吩咐的,你在里面才好照办不是?”
“李公公您说的是。”海棠只好爬进了马车内。
一大清早,端木夜似乎没什么精神,懒洋洋地靠在那儿,见海棠进来,他也只是瞥了一眼而已。
海棠坐在角落里,也不吭声,眼观鼻鼻观心,只求能安然到达宗学。
马车行了一段路,端木夜忽然抬起眼皮道:“海棠,过来。”
“是,爷。”海棠心头微跳,慢慢挪到了端木夜身旁。
端木夜微微直起身,差不多平视着海棠。几日养病,她的气色看上去好了不少,不过毕竟是大病初愈,还颇有些我见犹怜的味道。她的容貌只能算是中人之姿,可或许是看久了,他觉着她比其他丫鬟看着都来得顺眼。
“我前几日给的赏赐,你可满意?”端木夜问道。
海棠忙垂头道:“多谢世子爷赏赐,奴婢受之有愧。”
“对于忠心的丫鬟,多少赏赐都不嫌多。”端木夜道,“那日船上你舍身为我挡剑之事,我会记着。”
“那是奴婢应当做的,世子是奴婢的主子,奴婢愿为世子肝脑涂地。”海棠垂着视线,说着冠冕堂皇的话。
端木夜却略为满意地一勾唇道:“记住你今日的话。”他顿了顿,又道,“那刺客的来历至今未查明,听太子说,连唯一的活口,也自尽了。海棠,你说说看,是确有其事,还是太子故意隐瞒了什么?”
“这……奴婢不知。”这种事,海棠哪里能猜得到,只好据实以告。
“我恕你无罪,你有什么想法,说来便是。”端木夜却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海棠微微抬眼,却见端木夜正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她吓得忙低了头,想起自己那雄心壮志,她想了想便回道:“事实到底如何,奴婢确实不知。但若让奴婢猜测的话,奴婢想,此事应当跟太子并无干系。毕竟是太子邀请您去游湖的,若您在船上出了事,他难辞其咎。况且那日,我看刺客们对太子和两位皇子下手并不留情,确实想置他们于死地。奴婢瞧着,那些刺客的目的,是将船上的人都杀死。”
那次遇刺,跟海棠这个丫鬟没什么关系,她本来并不愿意多费心思去想的,但世子问起,她只能用她得到的有限信息乱猜了。照她想,那次刺客的目标应该是把大梁帝国的继承人都杀掉。她记得大梁皇帝的儿子就三个,这三个儿子要是死了,皇位不就要旁落了么?
等等……除了那三位皇子之外,最想要皇帝位置的,眼前不就有一位么?
海棠心中一惊,难道那天遇刺的事情,是世子自导自演的一场戏?可他那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一个皇子都没杀死,还白白折损了那么多死士。
“抬头,看着我。”端木夜忽然道。
海棠一愣,心脏狂跳,慢慢抬起头。
端木夜嘴角微勾,笑容邪肆:“海棠,说说你此刻在想什么。”
“奴婢……奴婢什么都没想。”海棠硬着头皮回道。
“那我便替你说了,你是觉着,遇刺那日之事,乃是我一手安排的,可是如此?”端木夜冷笑。
“奴婢、奴婢并没有那么想!”海棠慌忙否认道。
端木夜脸色一沉:“你可知在我面前说谎会如何?”
海棠:“……”
“我知你心中害怕。”端木夜语气轻缓了些许,“然你既在我身边伺候,这些事你迟早会知晓。”
海棠僵硬地跪了几秒钟,终于吐出口气,缓缓地回道:“……是,奴婢明白。”
“明白便好。”端木夜笑道,“我倒是指望着端木淳三人早点死,可那些刺客,确不是我派的。”
这应该是端木夜第一次正式跟海棠提起他谋反的事,海棠是真想塞着自己的耳朵假装听不到。
只听端木夜继续道:“若如你所说,此事跟太子无关,那又会是何人所为呢?”
端木夜微微眯着眼,似是在思索,面上饶有兴趣。这问题,并不需要海棠回答,她便沉默地等待着。
不过几秒,端木夜又笑道:“不论是何人所为,都会让这局棋更为有趣。”
此刻,海棠脑中有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说既然世子主动提到了谋反的事,她不如顺着这话题劝一劝,万一世子奇迹般地被劝动不再谋反了呢?另一个说,世子对于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位势在必得,她要是敢触他逆鳞,她当即就不用活了。
脑中思绪那么一转,海棠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她垂下脑袋,低声却清楚地说道:“世子殿下,奴婢有些话想说。”
海棠很少主动说什么,端木夜眼中升起些许兴味,点头道:“你说便是。”
“世子爷请先宽恕奴婢。奴婢知道这话不是奴婢该说的,然而,要夺得那皇位并非易事,还请世子三思而后行。”海棠根本不敢抬头,一次性飞快地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完。
头顶一片寂静,而随着寂静的延续,海棠心中的恐慌愈发强烈。她这话,果真惹怒了世子吧?
又过了几秒,才听世子那如金石相撞般的声音响起:“你认为,我会失败?”
感受到世子声音里的那丝危险气息,海棠心中微颤,忙道:“启禀世子爷,奴婢并未如此说。只是谋反历来就是每朝每代最严重之罪,一旦事迹败露,还会连累满门!”比如她这个无辜的小丫鬟。
端木夜冷笑一声:“为不泄露此事,最先该杀的,是你这个知情者么?”
“奴婢嘴很严的,必定不会泄露出去!”海棠忙表忠心,接着又道,“然而奴婢不泄露出去,不代表旁人不会!世子爷,奴婢不明白,那个皇位有什么好的?在那个皇位上,若想当个明君,必定累死累活,还不一定能流传美名于后世,若当了昏君,更是被人口诛笔伐,死后都不得安生。还不如做个逍遥王爷,如何浪荡都不会为人诟病。要是能做出一番事业,便能得到无数的赞美,不比当皇帝来得好么?”
☆、37|5。1〔jin〕〔jiang〕
海棠早知道要说服端木夜放弃谋反一事困难重重,然而当他用那种高高在上的语气说着令人心惊的话语时,她的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一颤。
她想,他有这样强烈的、想要成为人上人的愿望,她说服不了他,至少目前是绝对不可能说服他的。
海棠望着端木夜,眼里依稀看到了自己和他一起被绑上刑场时,那锋利的刀口在阳光下的反光,耳朵里仿佛听到了围观百姓的叫好声……
她静静地说:“奴婢明白了,是奴婢思虑不周,多嘴了。世子您的愿望便是奴婢的愿望,奴婢为此愿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要是不这么说,海棠害怕世子会因她“生了异心”而弄死她。
端木夜同样看着海棠。
这一刻,他似乎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人。从前他只将她当个逗趣的丫鬟来看待,放了些心思,却也算不得多少。但此刻,他发现他似乎犯了个错误——她并非他曾经想得那么简单。
端木夜并没有理会海棠那些表忠心的话语,他盯着她的双眼,缓缓道:“你那些个想法,都从何而来?”
一个没有读过书的丫鬟,到底是如何做到回回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她的背景,他早调查过,她自小就被卖到齐王府,那之后一切都平平常常。她不会是奸细,但也不该表现得如此与众不同,跟他所见过的那些丫鬟有着天壤之别。从前他有意无意地将那些忽略了,今日却非要得出个答案来不可,否则,即便她对他来说有些特殊,这样一个看不透的丫鬟,继续放在身边,却是不妥。
海棠虽然不知道端木夜此刻心中的想法,但从他的语气中,她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
一个说不好,她恐怕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作为一个经历过多次生死之局的人,海棠早已不会像一开始那样慌乱无措。她怕死,面对危局她依然会害怕,可在害怕的同时,她的脑中却又能飞速地思考着应对之法。
“奴婢……是从书里看来的。”海棠垂下视线,显得有些心虚。
端木夜松开她,似是感兴趣地问道:“哦,什么书?”
海棠低了头,恳求道:“奴婢……还请世子爷先饶恕奴婢之罪。”
“说。”端木夜道。
海棠便道:“之前,奴婢刚认了几个字,便对那些书籍很是好奇。在您的书架上,奴婢找到了一些话本。那些话本里有好多有趣的故事,奴婢便记住了。”
这话也不算作假,她确实在端木夜的书架上看到过一些话本故事,不过当时她可没胆量去翻。但话本故事,说来说去就那么回事,她只要说得笼统一些,别用太过具体的故事情节,应该就能糊弄过去了。
“都是些什么故事,倒让你说出了那样一番话?”端木夜的声音冷冷淡淡的,也不知他是否信了海棠的话。
海棠镇定地说道:“里面都是些关于情情爱爱的故事,奴婢胸无大志,就喜欢看这些小女儿喜爱的故事。故事里面的那些女子,遇到了一生挚爱,便矢志不渝,只求白首不相离。而那些书生,那些王侯将相,却总为了那些荣华富贵,做出令深爱他们的女子伤心的事。那些故事总令人觉得悲伤,奴婢想,这世上总有些事是比权势地位金钱更为重要的,那值得当事者做出在旁人看来不可理喻的抉择。待那些男子们站在他们曾经梦寐以求的位置,是否会后悔当初负了那样一个深爱他们的女子呢?高处不胜寒,当他们拥有了太多,旁人对他们的感情,便不那么纯粹了。奴婢明白世子爷您胸有沟壑,可奴婢觉得当皇帝也不一定能实现您的抱负,说不定只当个王爷会更自由自在。或许将来您也会觉得,还有些东西比皇位更有价值……”说到这里,海棠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又说多了,忙住了口声音微颤地说道,“奴婢脑子不够聪明,想到什么便是什么,因此惹世子爷不快,是奴婢的不是,只求世子爷能忘了奴婢刚才那些不敬的话,饶恕奴婢!”
从情情爱爱的故事想到放弃皇位,海棠觉得自己这发散思维也是蛮厉害的,就不知道世子会不会吃她这一套了。
海棠的话令端木夜颇感新奇地挑了挑眉。
他知道他的书房里有些话本,那是他母亲曾经看过的。他晓得读了那些话本的女子会有怎样的想法,在他还小的时候,他的母亲便当着他的面悲叹过话本中女子的痴情,为那样一段悲凉绝望的爱情神伤不已。他知绝大多数的女子,也只会从话本中看到这些罢了。可海棠看那些话本的角度,却令他觉得有些意外。自古以来便是男尊女卑,女子是男子的附庸,她们“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而海棠倒好,竟敢对男子的做法大加批判,实在是大胆。
他忽然想起那日在船上,她被刺客挟持,他拿弓箭对准二人时她望着他的眼神。他不会受制于一个刺客,更不会让已知晓他一些事的贴身之人逃离他的掌控,虽然可惜,但若果真没有旁的办法,他会杀了她。因此,她那时的做法,让他觉得意外之中多了丝愉悦。她救了她自己,也让他不用为难,值得称道。
“那日在船上,你可知我是准备一箭杀了你的。”端木夜忽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