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就送玦儿回杭州。
季涟则带着柳心瓴一行,便装简行,悄悄返程,行至洛阳时,驿馆里积了两封宫里来的信。季涟见封泥完好才拆开,看完之后照旧烧掉,只是季涟到了洛阳之后似乎没有之前那么着急赶路了,而是在洛阳驿馆静候之前派出的两队人马的到来。
也是在洛阳驿馆,柳心瓴收到顾首辅送来的密信,上面说,陛下前几日身体微恙,顾首辅恐生变,已联络了掌握长安和太极宫布防的官员,一旦事有紧急,会立即封锁消息,等待太子殿下回宫。
八月初八,季涟及几个随行官员到了灞桥,该来的总要来,季涟默然看着桥下流水上卷着的落英,慢慢沉下心。
第二十四章 文景德化一朝倾
季涟伸手,拉住一支柳枝,到这个时节,已有些黄叶,浮在灞桥底的流水中,缓缓远去。
他回头向柳心瓴问道:“这个时辰,顾首辅该是在家的吧?”
柳心瓴点点头,为他引路,在长安街上转转兜兜之后,走到一处不甚繁华的地方,在一座清凉的院落前停下来,门口一块不规则的大理石,上镌着“顾府”二字。季涟看看这府邸的规模,和在金陵看到的册子上顾家的田地数目,形成鲜明的对比,季涟想至此处,微微一笑,柳心瓴回头看了季涟的眼色,上去叩了朱红色的大门。
顾府看门的显然认识柳心瓴,见他来了,似是期盼已久的样子,也不问后面都是些什么人,径直带着他们到了书房。那小厮进去禀报“柳侍郎来了”,听见顾安铭在里面的声音“知道了,今日闭门谢客,不管有什么人来,都说老夫歇了。”
那小厮出来回柳心瓴道:“老爷请先生进去。”
柳心瓴随手掏出一吊钱打赏给他,道:“今日来拜访老师的事情,不可传了出去。”那小厮见惯不怪的样子,应了一声就回去守门了。
季涟打量了一下书房前的曲折回廊,跟着柳心瓴进了书房,随行的另外几个人跟了进去,却只在外间候着,只季涟和柳心瓴进了里间。
顾安铭见季涟进来,闪过一瞬间的诧异,不过他到底经过风浪,脸色瞬时平静下来。因之前柳心瓴给他的信里要他注意京城布防,却并未说太子殿下要提前回京的事情,便以眼神询问柳心瓴,季涟见状忙道:“是弟子要柳先生不要在信中提及的,江浙一带尚不安稳,弟子深恐信件落入贼人之手,反而误事。”
顾安铭见季涟执礼甚恭,忙称不敢,欲下跪见礼却被季涟止住:“父皇常教导弟子,事师如事父,怎敢让首辅大人对弟子行如此大礼。”
等顾安铭和季涟推让半天,柳心瓴这才细细道来:“殿下在金陵刚刚处理完皖王殿下的事情,就接到陛下的密信,要殿下即刻回京。只是江浙那里尚未完全平定,怕有些人有不轨之图谋,陛下又是密旨,殿下这才悄悄回程,金陵那边的大小事宜都有温文中和马威等在料理。只是不知宫里到底是怎么个情况……陛下的意思,一直摇摆不定,实在让人难以捉摸。”
听到柳心瓴问到这个问题,顾安铭也感到甚为头痛——一直以来最难揣测的就是这位陛下的意思了,说他中意太子吧?他却追封太子生母,摆明了让天下人知道太子并非嫡出,平日里对太子也是不冷不热的;说他不喜欢太子吧,他却过早的让太子参与朝堂决断。天下人都说陛下仁孝无双——对周围人的仁慈,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至少顾安铭是这么认为的,只是这种长年累月的宽容,似乎掩盖了永宣帝所有的情绪和想法。
这让顾安铭怎么回答呢?
忽然顾安铭反应过来刚才柳心瓴的回话,“陛下密旨”,忙道:“陛下最近不过身体微恙,太医前些日子调理了两三日,便已经好了。只是这样的事情,陛下便令殿下回京。”
季涟听了这话,脸上虽缓和许多,袖中的手却捏的更紧了,笑道:“父皇的教导,弟子是无时无刻不铭感于心的,只是弟子远离京畿已有大半年,保不准有些存着歪心思的人,在父皇面前说长道短,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弟子自是时刻也不敢放松。再者……也免不了有许多人,因着父皇的宽容,而存有侥幸之心,胡作非为……弟子在群狼环伺之下,不得不小心啊。”
顾安铭听了这话,知道季涟担心的是宫中有人在他尚未进宫面圣之前对他不利——毕竟陛下的这道密旨,让天下人都以为太子殿下尚在金陵,此时出了什么事,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便道:“陛下知道殿下已经回京了么?”
季涟笑道:“父皇还不知道呢,父皇一向也知道赣皖那里是不安宁的,怕下了旨意让一些歹人有所异动,才让弟子悄悄返京,弟子正想着要先抽个空在内朝前进宫见到父皇呢。”
顾安铭思忖半晌,答道:“后日又是内朝的日子了,微臣明日晚上,可以有内朝的折子要与陛下商议为名进宫——宫里的守卫殿下是可以放心的。等见了陛下,自然一切都好办了,陛下对殿下一向期望甚重,此次殿下的事情办的如此圆满,陛下定是高兴的。”
季涟点点头,又迟疑道:“首辅大人……想必也听闻了五叔这事的详情了吧?”
顾安铭答道:“在京里也有所耳闻,皖王殿下这些日子想必大受惊扰,不知现在心情是否已经平复?”
季涟道:“五叔……赣皖一带的治安也太差了一些,五叔心情已稍好一些了,不过弟子实在担心,五叔再留在皖王府,恐怕精神上会受到困扰。倒是金陵,虽然年初地震引发了一些事端,不过目前想来比赣皖要安定许多,弟子已将五叔安置在金陵,并令金陵守备好好负责五叔的安全,不让五叔再受到任何惊扰。”
顾安铭心里暗惊——这位殿下去年还常常在朝堂上和臣子们争个不可开交,机敏有余而沉稳不足,竟然能在短短一月之间不动声色的料理了和他父皇争宠十余年的皇叔。想想永昌年间皖王一派和今上争得乱七八糟的样子,再想想皖王现在被软禁在金陵的样子,顾安铭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季涟又道:“父皇一直挂念手足之情,这次五叔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父皇会有多难过……再者毕竟是令皇室蒙羞的事……明日,弟子也不知如何劝慰父皇……”
顾安铭之前也一直考虑过此事,若以陛下一直以来温吞的脾气,只怕皖王殿下会继续好端端的在赣皖为非作歹,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又会被那嚣张的流匪劫去,现下又没有什么借口能让皖王能在金陵留一辈子,想来只有用太子新近在江浙培植的势力来制衡皖王了。
几人这一晚都留宿在顾府,顾安铭详细向季涟交代了长安城里各处守卫的情况以及近日来的一些要闻等等。
第二日傍晚,季涟随着顾安铭入宫,禀报之后,却有公公前来回道:“陛下今日身体偶感不适,尚在秋风殿歇息,请顾大人入内议事。”
顾安铭微微一愣,怎么又身体不适了?前几日不是才好么……
顾安铭只得带着季涟入了秋风殿,领路的公公瞥了季涟一眼,却并未有任何表情,只是将他们引到秋风殿,余公公出来见到顾安铭,忙道:“顾大人,陛下今日心情不适,刚刚去了南薰殿,不知——顾大人是否有要事?”
顾安铭略一皱眉,季涟已经进来了,自然不好再这样招摇的出去,侧头看了一眼季涟,季涟向前对余公公道:“公公,是寡人回来了。”
余公公抬首看了他一眼,马上低眉敛神道:“殿下,陛下去南薰殿,怕是正想着殿下呢,只是不知道殿下这么快就回来了,殿下要不要过去看看?”季涟侧头向顾安铭看了一眼,又向余公公道:“那寡人过去看看父皇吧。”
余公公做了一个引路的姿势,却把顾安铭留在了秋风殿的正殿内。
余公公将季涟引至南薰殿,低声道:“殿下,陛下在里面有一阵了。”
季涟点点头,环视四周,静悄悄的,并无一人。
余公公折回秋风殿,已有宫女给顾安铭看了茶,顾安铭思量半晌,问道:“陛下的身子可好些了么?”
余公公脸上永是波澜不惊:“回顾大人,时好时坏,只是殿下一直没回来,陛下怕让外人担心,所以一直瞒着。”
顾安铭点点头,心道陛下还是挂念太子殿下的,便道:“这下殿下回来了,陛下的身子必能好转。”
半个时辰后,季涟一人回到秋风殿,眼神涣散。
顾安铭忙问:“陛下……”,季涟泫然欲泣的盯了他半晌,伸手在茶案上,似欲抓住什么,手背上青筋抖现,咬唇良久,闭目道:“首辅大人……封锁九门,宣凤台阁学士拟旨吧。”
此言一出,顾安铭眼睛蓦地睁大,他来之前想的,一直都是如何处置皖王的后续事宜,却没有料到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顾安铭一面遣人去封锁消息,一面召集凤台阁的几位学士进宫,柳心瓴一直呆在顾府,听到消息也即可进了宫,季涟似乎仍然沉浸在父皇驾崩的悲痛中,半晌都未能回过神来。
余公公唤了两声殿下,季涟才惊醒道:“余公公何事?”
余公公低声道:“陛下那边……”,季涟忙道:“首辅大人随我来看看父皇吧。”
顾安铭遂跟了季涟入南薰殿,见永宣帝躺在睡塌上,似熟睡一般,只是右手微微伸出,似要抓住什么却未能抓住的样子,顾安铭见季涟神色黯然,便安慰道:“殿下节哀顺变,如今……还有很多事要办哩。”
季涟望着睡塌上的人,半晌才道:“都是弟子不好,以为父皇身子大好了,就向父皇禀报五叔的事情,父皇……总是念着手足之情,不相信五叔真要谋逆,弟子无法,只好将五叔在属地种种为非作歹的事情一一禀报,其实父皇以前也零零碎碎听到一些,只是不肯相信,这次,这次是弟子亲至所见,父皇这才肯信,又念着皇爷爷临终的嘱咐,一时气着了——谁知就这样了……”
顾安铭脑中这才闪过神来,陛下这样着急的召太子回京,必是已料到自己身子不好了,忙安慰季涟道:“殿下切不可哀思过甚,陛下前几日身子已不大好,只是一心惦着殿下回来——陛下见到殿下回来,想是心愿已了,这才——眼下殿下已然回宫的事情,外面都还不知道,为今之计当尽早拟下遗诏,再公布殿下已有陛下密旨回京之事——皖王之事甫定,京中不宜再有更多变故。”
季涟听了顾安铭一番说话,神色才好了一些,伸手去握住永宣帝伸出的那只右手道:“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五叔,就让他给父皇守陵吧。”又回头对顾安铭道:“首辅大人不会怪弟子姑息宗亲吧?”
顾安铭忙道:“殿下……陛下将江山社稷尽托付于殿下,殿下心存仁厚、效仿先帝原是好的——只是殿下现在尚未弱冠,若一味的礼下于人,只怕有些人要以为殿下……”
季涟听了这话,凝视顾安铭半晌,道:“寡人知道了。另外几位大人想必也到了,还是先拟旨吧。”
这一夜,宫中四处寂静无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秋风殿里却是一夜无人入眠。
八月初十内朝,顾安铭以遗诏传示京畿重臣,季涟与众臣会面之后,小王公公早已从东宫赶